我真的醉了,饭还没有吃完,就像瘟鸡一样,头晕得不行,身子骨瘫散,连凳子都坐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要死了。酒精把我身上的痱子全点燃,我身子像着火,又红又烫,像块烙铁。
爷爷把我抱到篾席上。每到夏天,爷爷都会在他住的厢房门前铺一张篾席睡午觉。篾席下面是打磨过的青石板,光滑,凉爽,睡在这里,最热的身子都会凉快下来。篾席本来的颜色是青灰色的,但爷爷的汗水把它染成褐色,像用酱油煮过。爷爷说,汗水也是油漆。这张篾席的年纪比我还大。当然,这也是爷爷说的。爷爷还对我说过,时间会叫油漆褪色,又会给没有油漆过的东西上色。
爷爷总是爱跟我说这说那的。
那天下午,在我失去知觉前,我听到爷爷对我说:“你个十三点,本来今天可以带你去看热闹的,现在你就老老实实睡觉吧,这碗酒保你可以睡到明天天亮。”
但我只睡了一个多小时,两只老母鸡在我身上又是啄,又是叫,把我吵醒了。事后爷爷说,主要是因为我及时把酒吐出来了,否则就是老虎吃了我也吵不醒我。也许吧,反正我醒了,而且除了浑身痒和有点头痛,没有其他恶果。没有胃出血,没有酒精中毒,没有瞎掉眼睛,没有失去记忆。总之,我没什么大问题,倒是村子一一整个村子出了大间题,没人了。一个人没有。
村子空了!像课本里说的,好像日本佬刚来过。
我从自家屋子里开始寻,寻到隔壁三爸家,阿木家,国根家,水水家,铁匠家……挨着门一家家寻过去,一条弄堂寻到底,喉咙叫破,眼睛拉直,也没见到一个人影,听到一丝人声。
再寻一条弄堂,还是一样,见不着人,只看见鸡啊,狗啊,猫啊……它们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显得比平时要多,胆量也更大,见到我一点不害怕。水水家的狸花猫最气人,跟水水这人一样,贼精,好像知道我心田里也长满痱子,在着火,管不了它,居然放肆地当着我的面,恬不知耻地叼走了铁匠家的半条带鱼。我想去追它,可想到如果大家真出了事,谁还要半条带鱼?一拖拉机也不要了。人死了,只要木头做棺材,谁要这些东西?
当时我确实有这种担心,村里人都死光了。
寻到祠堂门口,终于看见一个人,是富根瘫子。村里人都晓得,富根瘫子年轻时跟东山寺里的一个老和尚练过武,有轻功,火车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来,他噌一下就上去了,噌一下又下来了,像野猫爬墙头。他爬了几年火车,家里要什么有什么,连机关枪都有,身边的男人都怕他,女人都爱他。爷爷说,那时光他住在城里,花花世界,好看的女人跟我们溪坎里的鲫鱼一样多,一样容易弄到手。没人说得清爽,他到底睡过多少城里的女人.反正很多很多,一节火车装不下。他把城里的女人睡了个够,也把身上的力气睡散了,然后有一天就从火车上摔下来,被飞奔的铁轱辘切掉双腿。
爷爷说:“轻功是个力气活,力气稀松,身子就重了,像块湿毛巾。以前,富根瘫子是块丝巾,可以跟风一起飞。”
等他被人抬回村里时,湿毛巾也不是,只是一团烂棉絮,那些以前的女人、钱财,都变成一身虱子。为了养活这些虱子,他不得不变卖掉父母留下的茅草屋,一年四季吃住在祠堂里,像只癞蛤蟆。村里有句口头禅:他的家在祠堂,他的鸡巴比腿长。说的就是富根瘫子。鸡巴比腿长,就是没有腿;把祠堂当家,就是没有家。他其实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条命、一件烂棉袄、一身臭虱子。他日里夜里瘫在祠堂门口,有人给他什么就吃什么。没人给他就吃身上的虱子,喝屋檐水。
爷爷说:“世上最惬意的事是鸡变凤凰,最作孽的事是龙变虫子。富根瘫子四十岁前是最惬意的,睡过的女人一火车都装不F,四十岁后是最作孽的,吃的香烟都是人家丢的烟屁股。”
尽管爷爷不准我叫他瘫子,但只要爷爷不在身边,我从来都只叫他瘫子。对吃烟屁股的人,小孩子也瞧不起他的。
我说:“瘫子,村里的人呢,怎么都不见了?”
他说:“你把那两个烟屁股给我捡过来,我告诉你。”
午后的阳光白亮白亮的,铺在杂色的拳头大的鹅卵石上,咝咝地冒着热气。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会儿在石头缝里看见一个烟屁股,却怎么也瞅不见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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