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天的时候,花浔巷出了盗贼,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未能幸免。女人们见了面,怨声载道。
“那是我最爱的铁海棠,养了三四年了,就这么被贼连盆端了。”
“叫我抓住这小毛贼,一顿好打,刚开花的红鸢,我还没瞅一眼呢,现在就剩一个土坑。”
街角的修鞋匠打趣:“这贼倒风雅,也是个爱花的人。”
花浔巷因花得名,居住在这里的人自古爱花出了名。家家户户养花,四季皆有花看。三月的雨水中连翘从篱笆上开出的黄,夏夜里栀子和茉莉送来暗香,墙角一株扶桑,开得如痴如醉,四季不绝,秋日的斜阳,照在院墙上,猫咪在花丛下抓蟋蟀,放学的孩童从落雨的街巷走过,顺手撷一朵玉簪别在发间,美了一个黄昏和夜晚。
花浔巷的人都善养花。风信子喜肥宜肥,以水培之,五金店老板娘如女儿一般爱惜;刚刚采摘的栀子花以湿布覆盖,香味更加持久,李奶奶很喜欢摘下栀子赠人;九重葛喜光照,易存活,老金把它们修剪成花篮形、多塔形,然后收获邻里的赞美。人人有一套养花的经验、秘籍、诀窍,乐于与人分享,就像人人有一套处世的哲学,这种泥土里的成长,还未被钢筋水泥腐化的自然属性,使得人们的关系更加亲密、胶着。花浔巷的人们总是和气并且笑着的。
唯独罗家女人是个例外。
安静的午后,从罗家后院窗户里传来一声杀猪般的号叫:“啊!文凤娇,你打我,啊!我告诉你,你老了瘫床上,可别指望我伺候你。”
罗晓蝶又挨打了。
伴随着扫把落在皮肉上的闷声、桌椅碰撞声、猫咪被吓到的鬼叫声,还有文凤娇破音的怒斥:“今天打不死你,我就不姓文!你小小年纪,整天下河上树,招猫逗狗,疯疯癫癫,全身上下,哪有一点女孩的样子,这些也倒罢了,你竟然……”
屋里的女人怒目圆睁、表情扭曲,忽然压低了声音:“你竟然做起了小偷,真出息!你麻溜儿的,等会儿趁天黑给人家还回去。”
罗晓蝶赤脚站在地板上,一头短发倔强地倒戗着,眼神桀骜,眼眶里聚满泪水,却像个小公鸡一样始终梗着脖子,没让眼泪落下来。手臂上迅速泛起几道清晰的红色血痕,因为疼痛,伤痕周围的皮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文凤娇将扫把恶狠狠地摔在墙角,余怒未消地瞪一眼,下楼去了——楼下水果铺有客人在喊。
罗晓蝶用手背抹一把泪水,又低头不以为然地揉了揉胳膊,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从床底端出那盆小小的碧绿的仙人掌——这就是她在月黑风高夜偷的还没来得及妥善处理的赃物。
她像是对自己说话:“不要哭,别怕,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你的小伙伴们咯!”
楼下又传来文凤娇尖锐刺耳的吵架声。
文凤娇是这条街上有名的泼妇。她几乎和花浔巷的每个人都吵过架,她像一个能量巨大的炸药包,蓄积了太多的怨气,一触即燃。罗晓蝶从那些与妈妈文凤娇吵架的人词穷而无力的反击和事后迂回隐秘的议论中得知,妈妈并不是生来就泼的,她也曾是一个娴静端雅的妇人,说话低声细语,待人知书达理,自从出了那件事,她就像变了一个人。那件事是这对母女间的一个禁忌,从来不被提起。
“人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呢?”她常常在深夜里暗自叩问寂寥的空气,却从来找不到答案。
她的生活里没有这样的人,老师们对她多批评挖苦,文凤娇善冷嘲热讽,而她“青草帮”的那群小喽啰,只会曲意逢迎。
那时她最大的梦想是,能遇到一个对她好好说话、好好听她讲话的人。
记忆如同握在手中的水,无论摊开还是紧握,终将从指缝中漏下,被时光带走,最终留在手心的,便是琥珀,是珠珂。
罗晓蝶对爸爸的记忆,止步于那场秋日的旅行。在她的记忆里,爸爸就是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是第一个会好好讲话,并能好好听她讲话的人。
“呜——哐且哐且——”绿皮小火车发出快乐的声响。一家三口在外婆家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踏上返程。火车经过被农民缝纫得整饬的田野,经过陌生的村落,穿过隧道,路过一条大河。美好短暂的假期就要结束了,罗晓蝶忽然感到伤感,她看着窗外那些远去的景物,就像看到童年的红蜻蜓,飞过小溪流,落在对面的草地上,她只能眺望和叹息。幼小的她在逼仄的车厢里忽然哇哇大哭,引得众人侧目,妈妈觉得尴尬而无奈,耐心拍哄她。
对座的年轻女孩拿出书包里的棒棒糖,她也不为所动,妈妈失去耐心,厉声吓唬她:“再哭,一会儿火车停下就把你扔下去,不要回家了。”
她哭得更凶了。
最后,爸爸温柔地抱起了她,说:“晓蝶不哭,爸爸给你讲故事。”
她瞬间安静下来。小小女童,坐在爸爸膝头,如同乖顺的猫咪。她很喜欢听爸爸讲故事。
那天的故事很好听。时隔数十年她依然记得。爸爸的声音像静谧的湖水,他讲了一个巨人的故事。
有一个漂亮的大花园,长满一蓬蓬的草和星辰般繁盛的花,还有十二棵美丽的桃树,孩子们都喜欢放学后去那里玩耍,春天总是最先光顾那里。一天,花园的主人从远方回来,他是一个脾气暴躁且自私的巨人,他赶走了那些孩子。随着孩子们的离开,春天也渐渐遗忘了这座花园……
“后来呢?后来呢?”她仰起头追问。
爸爸却并没有接着讲下去,他忽然表情扭曲,皱了皱眉,将孩子交给妻子,称吃坏了肚子要上洗手间,就起身匆匆走开了。
妈妈对生活的积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抱过女儿,就开始和身边刚刚结识的妇人抱怨火车上差劲的餐食、脏乱的车厢、夜行时陌生人的鼾声,以及令人堪忧的治安。她喋喋不休,邻座妇人敷衍附和几句,转头去看窗外风景,而罗晓蝶在火车的颠簸和失去耐心的等待中,陷入一个短暂的睡眠。
“噗”,一声闷闷的停顿,列车在一个无名小镇停靠。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妈妈却渐渐慌了。她把熟睡的孩子托付给邻座的妇人,去列车洗手间找丈夫,房门长时间反锁,里面却无人应答。情急之下她叫来乘警。厕所门打开那一刻,一具沉重的尸体重重地朝前倾倒过来,众人惊诧,列车内的乘客顿时慌作一团。
但那个人不是罗晓蝶的爸爸。
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并成为一起杀人抢劫案的最大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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