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起身来,看见船帆和大海
1.
上海,这座城市的名字本意就是“到大海上去”。所以,上海雅称“海上”——在大海之上,万类自由,梦寐开阔。这座城市的街道有着船舷的陡峭和甲板的动荡。浩瀚灯火如渔火,含盐燃烧,力量四溢。
我所在的药物研究院地处静安区(一艘船的中心部位)。北京西路一千三百二十号。附近有著名的静安寺,寺门前的金铸匾额上镌刻寺名,从左向右念是“寺安静”……之所以强调“安”“静”二字,大约是为了平衡,平衡周围无边无际的繁华和喧嚣。
以香樟树为主体构成的药物研究院浓荫深处,时时可闻鸟鸣。鸟鸣心更幽,令偶尔独自值夜班的我惊喜。倘若在周末加班,还可以看到一群鸟把翅膀收敛身后,在办公楼或实验楼的台阶上散步,像附近南京西路恒隆广场一带把手背在身后缓慢散步谋划未来的董事长、总经理,也像我院那些被研究生们昵称为“老板”的导师——他们也的确是大大小小的老板了,以课题组为财务结算单位,公司化运作,自负盈亏。一群鸟一样的老板,或者说一群老板一样的鸟,在泥土,在市场,寻找草粒和水。
某日,与手持大剪子的园丁聊天得知:我院香樟树林间的鸟,大多是从隔壁西康公园遛鸟人那里叛逃出来,从蒙着蓝布围罩的鸟笼子里偷跑出来。时时有提着空鸟笼的遛鸟人鬼鬼祟祟来到研究院,企图进来捉鸟,均被门卫挡回:“鸟就应该飞!愿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捉鸟者不甘心,深夜,守在公园内捕捉飞回去觅食、饮水或栖息的鸟。据说,有捉鸟者在公园内张网等待三天三夜,才把一只飞回公园的鸟重新捉入笼子。那人提着鸟笼得意洋洋来到研究院门前示威:“怎么样?还是让我捉住了……阿嚏!”捉鸟者感冒了,使我们的门卫稍稍平息怒气。
午后,我常常来到隔壁西康公园。公园很小,却因设计者的匠心独运而不乏曲折、幽深,被一群老年健身者享受,但不闻鸟鸣。仰望,树枝上有若干鸟笼。笼中空空,曾经囚禁过的鸟儿,此时也许正在我们研究院内的绿树高枝上梳理羽毛?笼中若有鸟,一概呆呆,闭目养神,内心仍汹涌着叛逃的欲望。回到一墙之隔的研究院,在几棵具有百年树龄的大树下站着,很久,我才听到鸟鸣——那鸟儿大约透过树缝,观察、确认我不是鸟笼和捉鸟者之后,才怯怯吐出呜叫……
距离上海数十公里以外的海鸟,目前大约还不至于成为遛鸟者和鸟笼的目标。除非某人有能力把整个大海编进鸟笼——以海岸线、海藻、闪电作为蜿蜒的枝条或铁丝,来编织。据说,世界上的鸟类正处于每日消失十余种的减法程序之中。一位同事向我推荐一种鸟类分辨软件:“别担心,有了这个软件,不用去公园大海,就能在电脑内观赏鸟类……”它们都是用三维动画技术描绘的。比如,暮色般的麻雀,金丝绒般的唐纳雀,红腹、蓝头、绿背的非洲雀,以及一种绰号叫“红衣主教”的鸟。当然,还有体形更大些的海鸥和海燕,伴有鸟叫、风声或涛声。也许,某一天,我真的只能依赖电脑来听鸟观海,而窗外花园、附近的南京西路、更远处的大海,一片沉寂,只剩下一群群老板在燕尾服的装点下,燕子般呼喊或者哈欠。
便觉寒意袭来……
2.
我的职位是院长秘书。办公桌位于上世纪初期一个英国人所建的别墅式小楼。
英国人雷士德,一八六。年出生于英国的南安普顿,建筑学学士,三个哥哥都因一种神秘疾病而死去。医生指点雷士德:“离开家乡,离开英国,越远越好……”一八八七年,雷士德乘货轮来到上海。这位摆脱了死亡阴影的英国学者终老于斯,埋葬于静安公园。由他出资兴建的雷士德工学院——我现在供职的这家研究院前身——就以目前这座别墅式两层小楼为核心。小楼,红砖砌成,窗呈拱形,墙覆青藤。内部楼梯及地板全为木质,行走其上,有细微颤动——一种历史感由脚部自下而上悄然涌现。在上海,这座曾经被殖民主义统领的城市,异国风格的小楼众多,皆被视为保护性建筑,不能拆除或改变原貌。上海电影制片厂、上海电视台的多部电影电视曾在这座小楼内取景,于是常常产生错觉:我也生活在一部无头无尾的影视剧中。何时出现高潮?上海戏剧学院一位教授朋友精辟阐述:所谓高潮,就是往事历历在目。也许,我的往事依然混沌,需要时间像明矾一样介入、辨析、催化。这座小楼之所以处于被保护状态,就在于有历历往事萦回其问。它应当拥有高潮——墙壁上青藤密集攀缘,在风中潮水一般荡漾。P1-3
张锐锋、周晓枫、庞培、黑陶、汗漫等人为文学散文的观念变革进行了卓绝、孤独的探索。“革命”正在发生,只不过不在预想的地方。然后,散文将自由,将真正地繁荣。
——李敬泽
汗漫的《南方云集》足…部精神地理之书。他以博识、才情、诗性练就散文,叙述、思辨和节奏都那么贴心,读来真正是一种享受,足以抒性灵、敞怀抱。
——高兴
汗漫从诗歌中“转身”。在散文中继续追求卓越的、充满难度的表达。其笔攫,处处存在着美国作家梭罗所强调的第一人称单数“我”,精神得自在而近尘烟,语言尽精微而致广大。他以这部散文集来写上海、南方,就是在写万物人间。
——陆梅
《南方云集》,一部缓慢完成的散文集。
南方:以上海为核心,向周围绵延至江苏、浙江、江西等地域,构成我中年以后日常生活的大致版图——这其实是一个“小南方”,但正因其微小,而有可能成为属于我的“深刻的南方”,像一把吴越短剑——长江,是随风飘动的锦绣的剑穗。
云集:云朵集合,也是言辞在集合——云云,古人云,南方多云多雨多旧事前欢,与我故乡中原的干燥和沉默,形成冲突和谅解。
自二〇〇〇年秋天起,在南方,我生息、游历、写作。这一部书,可以说是阶段性的个人史、小地方志。其实,一个人的历史,就是与周围风物山河、烟火市井的种种纠缠与映发;而地方志、小地方志,就是脑海到双脚这一悲喜交集之地的重重记忆与言说——地理学就是心理学、生理学。一个人的心理、生理,终将成为地理的一部分,杂花生树,水穷云起。
这一部书,试图把我和上海、南方乃至故乡中原混为一谈,从而考验一个写作者的真诚和笔力。
在散文中,不可能像在小说或诗歌中那样,把一个人的世俗生活隐藏得很好。散文本质上是一种自传性文体、中年文体——同时拥有少年破晓的天真、晚年薄暮的经验,欢快而又哀凉。但它毕竟不是日记。杰出的个人经验表达,应当能够成为观察一代人、一个国度的精神云图。从“我”开始的写作,只有具备了抵达“我们”的能力,才会克服光阴的单向性流逝和空间的狭隘、逼仄,像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所说的“在危急关头投进海水的漂流瓶”——“不应该怀疑这样的收信人的存在”。
我的写作始于诗歌。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人生的延展,感到日常经验无法完全在分行写作中保存下来——诗歌是一种减法的、浓缩性的写作,会过滤掉许多芜杂的元素;而散文可以借助于“芜杂”,还原生活的繁复与广阔。从诗歌不断向散文跨界的诗人布罗茨基,在谈到诗歌和散文这两种文体时说:一旦遇到三个人以上相处的问题,诗歌就不方便处理,只能借助于散文。
显然,在“三个人以上”的中年、上海、南方,需要散文这一文体,来缓解诗歌这一文体“两个人以下”的紧张和孤绝。但我坚持用诗歌写作的标准对待散文写作,那就是:力求精准、唯一,以崭新的发现和表达为古老的汉语复魅,力避肤浅、虚伪和平庸,拒绝在人云亦云中丧失写作的价值、一团积雨云的价值。
唐代陆龟蒙在其自传《江湖散人传》中说:“散人者,散诞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可以把“散文家”更名为“散人”,心、意、形、神俱散,在无拘无束中获得人格的独立与自在。
多年前,批评家、作家李敬泽在《南方周末》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写到:“张锐峰、周晓枫、庞培、黑陶、汗漫等人为文学散文的观念变革进行了卓绝、孤独的探索。‘革命’正在发生,只不过不在预想的地方。然后,散文将自由,将真正地繁荣。”我希望自己始终是一个这样的“语言的革命者”,在种种预想之外,在多云多雨、繁荣自由的一张书桌上。
感谢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对这一部书的肯定。
感谢因“冲突和谅解”而生成了这些文字的南方与中原。
汗漫
2017年春于黄浦江东岸
《南方云集》为两度获得“人民文学奖”的作家汗漫最新散文集,是其自中原移居南方以来的个人史、地方志。诗人出身的散文家汗漫,“智慧地分析人在当下生活中的复杂经验和精神境遇”,“让庸常的生活图景涌动出语言的诗性与智性”(“人民文学奖”颁奖辞),格局阔大,行文简劲,叙述、思辨与抒情圆融为一,在孤寂的文体探索中持守汉语的美感,是新世纪以来极具辨识度的代表性散文家之一。在汗漫笔下,从“我”开始的体察与言说,都拥有抵达“我们”的能力和意义;于“我们”之中的生息和表达,也使写作者、阅读者有可能成为独一无二的“我”。
“散众文丛”是百花洲文艺出版社重点打造的系列丛书,旨在收录当代名家的优秀散文作品,向读者传递出一种对生活的细腻感知和别样思考,相信能成为文学爱好者们的倾心之选。今年推出的“散众文丛”第二辑中,汗漫的散文集《南方云集》,充满博识与洞见,以“我”之眼观世界,作者、读者与人间相互交融,读来颇为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