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
时间是过去进行时。
在很多年前的某个午后,六岁的我能清晰记得当时的情景。
我和父亲沿着月亮河走在一条在我当时看来没有尽头的路上,我们仿佛要去探寻这条河到底流向哪里。
这条河沿途汇集了大小十几个村庄,宛如一根藤蔓上结出的一串玲珑瓜果。而我家门前的小溪就是月亮河的一部分——小溪作为支流,像纤细的血管注入了它的动脉。我的妈妈终年在小溪里洗衣服,我也在那里玩肥皂泡泡,并且撒尿、喂鱼、捉螃蟹。现在我明白了这条哗哗的大河里有我的尿,可我想闻闻水里的尿味但是没有。当我口渴的时候,会像动物一样趴在那里喝水,水很清冽,甚至有种清香,可是没有我的尿味。多年后,我上初中学了伟大的化学才知道:我尿的比例实在太小了,小到等于我几乎没有撒过,可以忽略不计;但我的化学知识又同时告诉我,比例只是无限小,它的分子总是存在的,也许它只占这些水的几亿分之一,但如果有个精密的仪器来测量,并且追根溯源,一定能找到我的那滴尿。为什么我那么在意自己的那点排泄物呢?这说明,我是个自恋的人。六岁之前的我没有去过家以外二十里的地方,把我居住的那片村庄当作了整个世界,我不相信外面还有更大的地方可以拓展,但今天父亲带我做了一次穿越。
对于这次穿越,父亲可以说是思谋已久,用心良苦,但他从没堂而皇之地告诉我此举的重大意义,因为如果太正式,六岁的我可能睁着一双倒映出蓝天白云的童稚眼睛白痴一样地看着他,他只是不经意间说出这样的话:“带你回去,就是让你看看上面是什么样的,那地方有多好!”然后告诉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脱离这个鬼地方,到更好的地方去。这个更好的地方当然就是上面。
上面就是县里,就是县城。
那是他的老窝。
今天他就是带我回老家去。
他当年是从那只窝里飞出来的,可惜不是凤凰,而是作为一只鸡。
也许他认为自己本来就是一只凤凰,起码也与凤凰是近亲,但由于突然一阵大风袭来把他吹落了,于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遂成了一只自哀自悼自伤自怜的鸡,偶尔引颈长啼,更多时候却是呜咽长鸣。
这么形容是恰当的,我没有丝毫贬斥之意。有必要交代一下,我的父亲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生人,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是五。后,与可爱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差不多同龄,不同的是,我们伟大的祖国正处于青壮年,而我的父亲却进入老年了。
在他们上学的时候正处在“十年浩劫”的动乱年代,更不幸的是,父亲是地主出身。我的爷爷是县城小河北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其实他不是地主,真正的地主是父亲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太爷爷。据说太爷爷当年为全县三大名人之一,声名赫赫,经常和县太爷同乘一顶轿子,两人把手言欢,言无不尽,好得像拜把子兄弟。老爷子正式的身份是县教育督学,就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局长,执掌全县教育文化事业。因为会写几句诗,据说写得还挺好,把一大帮子附庸风雅的骚人、政客熏得晕头转向、佩服不已,赠其一“徽号”日:文学家。我这位太爷也因沾了文学的光而大放光芒,青云直上。所以他广置田产,薄收耕租,虽然是个口碑不错的儒雅老爷,可这并不能改变他是大地主的事实。
我这位文学天才老太爷留下了三子两女,却并无一个继承他的文学之才,全继承了他的财产。两个女儿嫁出去自不必说,三个儿子过起了浑然一体的大家庭生活,人口鼎盛之时一家大小有五十口之多。我的爷爷居首,为老大,但那时他在县财政局做会计,拿的是国民党的薪水;三爷在县航运公司工作;二爷本来是税务局一个副头目,随着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一声枪响,老税务局被取缔,二爷便挑担子回家,正式做起了一家之长,那时我的太爷已经去世。
“文革”开始时,天地为之变色,地主的子女进人了史无前例的窒息阶段,战战兢兢苟且偷生。父亲上学时在班上一直抬不起头,连咳嗽都谨小慎微,否则会被人抓住把柄说你对国家不满。这些爱抓小辫子在班上最活跃的家伙多是穷光蛋,基本上祖宗三代都是贫农,越穷越光荣,现在终于轮到他们有机会出口鸟气,于是上蹿下跳,嗷嗷不已。其实,父亲说,自己虽然挂的是地主的名,但自小就没享过一点福,反而遭了无数的罪,这张人皮可真不好披啊!
我将此称之、为“披着狼皮的羊”,即便本质是羊,但你披着狼皮,人人见狼而喊打,这是社会的规律。狼啊,你有时候很“羊”,羊啊,你有时候很“狼”。
那时父亲对上大学心向往之——当时的大学和现在不是同一概念,那时的大学是千里挑一,好比武侠剧里的对决,这个对决不是一对一,是一对一千。不幸的是父亲连这个对决的机会都没有,尽管他学习不错,但招生简章上明文规定:地主的子女一律不收。
所以父亲初中毕业后就直接参加生产劳动了,在村组联社中发展体力。几年后,政策有了松动,基层缺人才,需要小学教师,因缘际会,父亲做了一名教员。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