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
我小时候不喜欢理发,因为我对理发店和理发师傅有一种本能的惧怕。长大后我明白了,这是一个自然人对即将融入这个陌生社会的惧怕,而且这种惧怕一直伴随着我并成为我的心理特征,时至今日,我仍然对无时无刻不置身于其中的这个社会怀有深深的陌生感和疏远感,也无时无刻不想着有朝一Et能从中逃离出来,就像理好发后从理发店里逃离出来一样。
当然不喜欢理发的表面结果是导致了我的头发如野草一样又乱又长,这让父亲看了很不顺眼,星期天回来就把押送我去理发店当作他应尽的义务,而母亲则不以为然,对我的头发更多的是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究其原因是父亲一周或二周回家一次,对我头发的生长情况比较触目惊心;而母亲则天天与我在一起,对我头发的长势也就熟视无睹。
在被迫进入我不想进入的理发店的过程中,我自觉或不自觉地以理发店为出发点,对将要涉足的世界有了初步的认识:无非是不会给自己理发、嘴里叼着熄灭了的香烟头、用力按着你头的理发师傅,粗拙的木梳和冰凉的理发推子,肮脏的毛巾和水龙头里流出来的令人联想起小便的水声,还有一面大大的有污斑的镜子和活生生照出来有点失真的面孔。我后来读了马克思的书知道了,这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构成的貌似简单却复杂的如诸葛孔明八卦图式的社会。我们将要在里面生活一辈子,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稍微长大一点后,也就是我能独立去祝桥镇上用黄豆换买豆腐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理发有了自主权。因而我毫不迟疑地选择了祝桥镇上一家私人开的理发店,这家理发店在一条静悄悄的小巷子里,白日里门半开半掩,门口常有一女人探出头来招揽像我一样大的儿童。她只有一间房子,前面半间是灶间,后面半间是房间,放着一张红漆大床。我们就在她房间里理发,给我们理发的主要是她的丈夫,她就在旁边给我们拿看小人书,同时烧水给我们洗头,她边洗边问你痛不痛,声音轻轻的。有时男的不在,就由她来理发,她理发时比他男人手脚更轻,理发推子经过你耳旁时,有一种躺在青草丛中听着风吹过去的微醉的感觉。
夫妻俩长得有点相像,都是修眉细眼,皮肤白净。不知为什么我一开始就觉得他们的理发店与正规的理发店有极大的差别,他们是在悄悄地给我们理发,每天躲避着什么,像兔子躲避着猎人。这种悄然的躲避使他们游离在社会之外,而这正和我们童年时的天性暗中契合。
河塘江
河塘江其实不是江,而是河。河中间有一条长堤,堤东的河称东河塘江,堤西的河称西河塘江。河塘江北到川沙县城,南至祝桥镇,沿河有数十条支流流向东西两面的村庄和田野。
我认识河塘江是从认识河里的鱼开始的。一年四季都有人在这河里捕鱼,这鱼好像永远捕不完似的,这河水深处好像永远隐藏着你从未见过的鱼。我相信随便在河塘江里舀一碗水,这碗水里就有几条像缝衣针一样细长的白眼鱼。
离我家不远处的西北面,河塘江的长堤上有一座长石桥,有四个桥洞,贯通东河塘江和西河塘江,两河相汇形成好大一片水面,遇风河水激荡,四个桥洞轰然有声,乡人称为“阴家水洞”。我们村里有个绰号叫小鸡的人的娘舅在此下网曾捕得一条大白鱼,分量足有四十公斤。
河塘江上一年四季白昼黑夜都有来来往往的船,经常能听到船的汽笛声和撑船艄公的各种口音,经常能看到各色各样的帆和躬身前行的拉纤人。河塘江里经常有推螺蛳的船,船舱搭有篷盖可遮风避雨,船尾有女子摇橹,船头上男人用一竿推网在河里推螺蛳和蚌,推了一段就起网倒在船头的大盆里。那盆里有螺蛳和蚌,更多的是碎砖和泥块。船舱里有小孩爬进爬出,小孩腰里往往拴着一根带子,大概是怕摔进河里去。这是从远方来的船,船上载着一家人的生活和生计。
夜晚,河塘江上的船声要比白天更清晰。拖驳的声音最粗犷响亮,远远就能听见它发动机的轰鸣声和威猛的汽笛声。那是河塘江里最大的船,拖着一支长长的船队。它们驶过时,带起来的波浪一直翻卷到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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