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他放在那只塞满了清洁工具的大推车上,推着,穿过长长的回廊,一扇扇相同的门,直至某一扇跟前停了下来。母亲敲门三下,无人应答,推门而入——
一个凌乱的房间迎面而来,母亲径直走到阳台,推开落地窗。
海风袭人,闻上去竟也是蓝色的。晴光在海面洒了一层碎金,几只海鸥,散漫地飘浮在空中,风筝一般,随风起伏。
房间门保持敞开,暖热溽湿的海边空气长驱直入,对流而过。他渐渐开始熟悉这气味在四季的微妙变化,以至于长大后,一到海边,他能像分辨一款香水的前香、尾香那样,分辨出这片海洋的春朗、夏溽、秋清、冬寒;而基调则是腥咸的。
母亲自言自语着什么,然后轻轻打开音响,有时候是威尔第,有时候是肖斯塔科维奇——音乐一起,风入窗,帘子便开始随风跳舞了。
作为资历最老的一名清洁女工,母亲在这座著名的海滨温泉酒店工作十几年了。时间形成巨大惯性,如命运的幕后推手,将打扫清洁这件事,从一份谋生工作,打造为一种习惯,最终研磨成一种冥想仪式。
每一次员工培训,母亲都会被那个浑身黑黑的、肩膀方方的主管请去,为新人做示范。主管是这么称赞的:“请你们认真欣赏组长的动作,仔细观察她的流利、娴熟。最具禅心的手工艺人也不过如此。清洁在组长手中变成一种艺术。”
像外科医生带领实习生参观手术那样,新人们聚集在房间门口,看着母亲示范——先观察门口是否有“禁止打扰”的牌子;若无,请敲门三声,注意轻重急缓;确认房间无人,或可以进入。用脚撑保持房门打开。
拉开窗帘,开窗,换气。
屋内打扫的原则,简要而言是从上至下,从里到外,先湿后干,环形作业。
“请按顺时针清理,这样才能避免遗漏,不放过每个细节。首先铺床,以免扬尘重新落在家具物品上。擦拭的时候,针对不同的平面,分别严格使用干、湿抹布。注意,并非湿透的抹布,而是将抹布淋一点水,揉匀,达到稍微润湿的程度,这样擦拭过后不会留下水痕。但是,清洁灯具、电器时只使用干布。从房间最里处开始吸尘,刷头一律向外,否则地毯上留下的扫痕参差,不规整。收纳同时进行,垃圾一并带出……”母亲一边介绍,一边示范,从她的表情上来看,与其说是在打扫清洁,不如说是在进行冥想,“在我工作的第一年,清洁要求是,房间不可留下一根掉发。一切净面,不可见到一星水痕。如今已经没有这么严格了,但切记,请你们把每一个房间都当成自己的家来打扫。想象着,你最爱的人马上就要来到,你希望给他一个整净的房间。不要将工作看成工作,那样你会觉得很累。你要享受这个过程。 “……对了,一个小小的技巧是,你们可以听自己最喜欢的音乐来进行清洁工作,这样就不难熬了:每换一个房间,就换一首;控制自己在某一乐章的时间内做完一个房间。
“……谢谢,祝各位工作愉快。”
结束示范后,母亲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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