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难不死
在松江城往北约五十里，穿过一条东西蜿蜒走向的河水，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官路。官路一侧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此时月光正盛，清辉洒下，斑驳的树影稀稀拉拉地分散在空地上，如同一汪浅浅的灰蒙蒙的水在流动着。
夜渐深，树林像一头匍匐卧底酣睡着的野兽，除了偶尔惊起的鸟发出的翅膀扑棱声，就只听见火堆噼里啪啦作响的声音似有似无地传来。靠着官路不远的地方，在一棵大树下，一堆火柴正熊熊烧着，不时有火苗蹿腾，明暗闪烁间，映照出坐在一旁的老狗怔怔出神的面庞。
老狗当然不真的叫老狗，他本名苟彦武，是国民党19集团军61师7团团长。老狗10岁从军，现在已经从军19年了。他有着超强的执行力、定力跟忍耐力，更有一颗“兵令比天大”的耿耿忠心，像是一台人形武器，只要一声兵令，让他肝脑涂地都在所不惜。兄弟们常说他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渐渐地“老狗”这个称号就在团里传开了。
老狗这个“前团长”注定只能作为无数历史灰尘中微不足道的一小粒而渐渐为人所遗忘。日子过得飞快，距1937年7月枪声大肆响起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从那天起，炮火不停，逶迤的火线从地图的一个角落转移到另一个角落，将河山分割成一片片焦土。直到现在，每到深夜，老狗的耳朵依然会被那些巨大的炮火轰鸣声纠缠着。一闭眼，他好像又看到了身边的战友们正成片地倒下。
一想到这些，老狗就不禁呼吸急促起来，两眼泛红，他又想到了三天前，他生命里最黑暗的一天。那天，天像是被一层灰色的染料反复涂染过，浓郁到即使下一场大雨也无法稀释分毫。天边的云也比往日厚得多，低得多，像是一块无形的墓碑压在心头，使人喘不过气来。老狗走出防空地下室，从军长那里得知的消息，让他头脑眩晕，通体发寒。“日军调集了一支不下两百人的精锐部队，正赶往松江城西门……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本次任务的敢死队队长，即刻率队前往松江城西郊，死守石桥，拖延日军进攻……你也了解目前的形势，我抽不出更多的人手，只能给你20人……”许久之后，老狗长出一口气，他回头看了一眼营地，然后掉头离开，目光坚定地朝着必然的命运之路走去。这场战斗的结局是显而易见的，具体的细节已经被老狗深深锁在脑海深处，轻易不敢触碰，他只记得满目都是令人睚眦欲裂的几近凝固的深红，像火一样灼热地燃烧着他的神经。老狗怒吼着，冲向敌人，中途一颗炮弹落下，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了。整个敢死队只剩下他一人，他呆呆地望着天空，下雨了，雨丝落进他空洞的眼窝中，又顺着眼角滑落出来。不知过了多久，老狗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他挣扎着从尸堆里爬出来，爬的过程中，手指碰触到战友的尸体，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冷战，他迅速把手抽回，而后又颤抖着伸了过去。老狗花了很长时间，才冒着雨找到一块空地，等把战友埋葬好后，他像个泥人一样呆呆地矗立在这座无名坟头前，雨越下越大，可无论雨水怎么冲刷，老狗都觉得自己身上那股血腥味如影随形，深入骨髓。
一阵凉风袭来，老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思绪也从三天前飘荡回来。眼前的火苗还在跳动，老狗却觉得有些冷。他向后靠了靠，身子紧贴着树干。转头的时候，视线落在右后方的一棵树下，那里侧卧着一个人影，背对着老狗，看样子已经陷入沉睡。老狗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不知道想到什么，一会儿柔软，一会儿坚硬，不停变换。最后，老狗长叹一口气，神色中透露出一股怜悯。
背对着老狗酣睡的那人叫路子游。说起路子游，也算是松江城不大不小的趣闻。家境殷实，相貌堂堂，又是复旦大学新闻专业的高材生，本以为毕业后要继承家业，谁知整天拿着相机拍来拍去，在旁人眼里，就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路老爷子起这个名字给他，是希望他能像孔子门生子游一样弘扬儒学，将来无论接班经商还是走上仕途都能够有一番作为。然而，事与愿违，“君臣父子”那一套在路子游身上完全不起作用。父亲让他学商学礼，他偏去学新闻，行事离经叛道、冲动莽撞。可路子游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的理想无比坚定，那就是成为一名伟大的战地记者，相机、皮包、自制相册是他的“三宝”，形影不离，他看得比命还重要。他逢人便说，丢了命可以，丢了底片不行。
按说路子游和老狗的人生是不会发生交集的，可命运的神奇之处便在于此，至于说这是命运的戏弄还是眷顾，没有人知道答案，起码路子游和老狗无从得知。路子游第一次见老狗，是在老狗成立敢死队的前几个钟头。路子游对老狗的第一印象便是一张黑灰色的脸，一双瞪得老大显得凶巴巴的眼，一张干裂的嘴唇还有他眉宇之间那挥散不去的焦虑之色。老狗对路子游的第一印象是纨绔子弟，天真，幼稚。因此，当看到路子游拿着相机偷拍战场时，老狗二话没说，直接让跟班儿小栓子拿下了路子游。两人第二次见面，已经是敢死队全军覆没之后的事了。路子游从战场回来后，被路老爷子押回家。路家本计划举家逃亡海外，谁知还没来得及出发，就被攻进城的日本人抓了起来，占了老宅。老狗埋葬好战友，立誓要为他们复仇，于是又悄悄潜回了城内。老狗根据风声来到路家，见鸠占鹊巢的正是那天率军攻打松江城的少佐山岛静夫。新仇加旧恨，老狗大闹路家。这一闹，还真让他逮住机会，救出了路子游。只不过为了保护路子游，路老爷子牺牲了，临死前将路子游托付给了老狗。老狗和山岛静夫冤家碰头，自然狠狠斗了起来，不过最终还是老狗技高一筹，戏弄了山岛静夫一番。（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