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二月初二。北京西北怀来县妫河边上的晁官营村。
这天傍晚,山那边压过来大团大团的乌云,烦躁地在头顶上翻滚,搅动起地面的沙尘和枯叶,击打在门窗上“噼里啪啦”作响。风头过后,是铺天盖地的雪片。一个多时辰,房屋和旷野淹没在茫茫的雪海之中。
天,又黑又冷。村子里晁家大院的女主人,三十六岁的丁晁氏要生孩子——昏暗的麻油灯下,炕上的席子卷起来一半,裸露着土炕面子的这边,摊了一片寸把厚的河沙,河沙上面铺着喧腾的谷草叶子。丁晁氏上身穿棉袄下身赤裸着,仰躺在那堆谷草叶子上,屁股底下垫了几层二尺见方的粗草纸,身上搭着一条蓝色的粗布棉被卧。
“晁家大院”是一家客栈。四十岁的丁三元是丁晁氏的丈夫,也是客栈的掌柜。女人嚷嚷着要生孩子,丁掌柜只能撂下客栈的生意,坐在火炉边的座柜上一袋接着一袋抽烟,等候着老婆肚子里的动静。
“座柜”是中国北方住四合院的居民,根据屋子里的空间打制的,既能存放东西又能当座位的小木柜。丁三元习惯坐在上面抽烟,好像那儿离炉火眼儿近点烟方便。洋火(火柴)对于乡村来说是奢侈品,男人们抽烟舍不得使用,夏天靠火镰取火,冬天就守在火炉旁边。丁三元的烟瘾很大,每天晚上忙完了客栈的活计,总要坐在座柜上抽,啥时候觉着那烟把胸脯子里的犄角旮旯都串到了才躺下睡觉。丈夫抽烟屁股总离不开那个座柜,丁晁氏特意做了一个布尖儿兑花儿的棉垫铺在柜面上,为的是他坐在上面舒服。
丁三元的烟袋,是一个特大号的铜制烟锅头,镶着一根讲究的乌木杆和一只长长的青色玉嘴儿。玉嘴儿的质地温润细腻,渗透着几丝暗红色的血线。据他自己说:“这玉嘴儿是个出土的玩意儿,由于长期和死人埋在一起才有了这样的血线。叫它‘血线’是乡下人的土话,行家们叫‘沁色’。凡是玉石有了沁色,就越发地珍贵。”丁三元对这个稀罕的玩意儿爱不释手,抽烟的时候总是用粗糙的手掌磋磨它,把烟锅头儿和乌木杆儿磋磨得锃亮。老婆要生孩子了,他也没有忘记抱着磋磨。
丁晁氏每次生孩子,都是本村的产婆李三娘来接生,刚那会儿她说肚子疼,丁三元就吩咐大儿子振海去请了。自古以来女人怀胎生孩子,就是用希望和无奈去赌自己的性命。肚子里的孩子要出来,母亲就得豁出命去生,细想起来新生命对于母亲的感恩,或许这是最根本的原因。今天,丁晁氏又要生了,她的眉头紧锁、两只眼睛望着顶棚对丈夫说:
“他爹,我这肚子疼上劲儿了。你出去看看三嫂子来了没有,雪下得这么大。”
“三嫂子”,是丁三元夫妇论街面上的辈分对李三娘的称呼。照说,开客栈做生意走得是个外场儿,为了招揽顾客,店家们的话茬子都会练得比常人麻利。丁掌柜却不然。他在家里家外不仅讷口少言,而且话路中还喜欢带上点耐人琢磨的幽默。听见妻子的催促,他下意识地欠了欠屁股,吐着烟雾的嘴里蹦出一句话:
“请李三娘又不是请王母娘,有儿子去就行啦!”
说完,朝妻子那边瞅了一眼,又俯下身子抽烟去了。
丁晁氏是个急性子,对生孩子有恐惧心理。她晓得女人生孩子,只有第一胎肚子疼的时间长,往后的就快了。有时候生得顺溜,你还没来得及脱裤子,孩子就掉在裆里了。今儿她要生的是第七胎,肯定用不了多大工夫。他们双方的父母都故去了,家里也没有个嫂子姐姐啥的,就盼着接生婆早点儿过来守着,遇到点儿事情好有的抓挠。见丈夫坐在那里不愿意动地方,丁晁氏黯然神伤地叹了口气:
“唉——这女人生孩子呀,越生越胆儿小!老头子,不知咋的,今儿我这心里头有点害怕!”
丁三元慢吞吞地在砖地上磕去了烟灰,又在荷包里按上烟末,将烟锅头伸到炉眼儿上点着,大大地吸了两口说:
“你生孩子什么时候胆儿大过?生大丫的时候就说害怕,生二、r你又说害怕,这都第七个了还是害怕。咱这仨儿子仨闺女哪个出来的不顺当了?每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就跟你讲,‘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你就是不信,光往那个邪的地方想。今儿咱就大着胆子生它一回,看它还能怎么着?”
胸中躁郁的丁晁氏,听不进丈夫的劝励,她反过来戗了丁三元一句:
“你刚说的‘怎么着’是个啥意思?我还能怎么着?真要是怎么着了我还能……要么闷着半天不言语,要么说出话来像艮萝卜辣葱似的,没一点温和劲儿!”
妻子曲解了自己的用意,丁三元没心思再接话茬儿。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子,丁晁氏又挑起了话头儿:
“你说咱大丫的儿子都一岁了,二丫眼瞧着也要坐月子。我这个当姥姥的还要生孩子,这生到多会儿是个头儿啊?生完这个说什么我也不生了!”
丁三元又斜过脸瞅了妻子一眼,说:
“你十八上生的大丫,十九岁就生二丫了。今年大丫十九二丫十八,闺女嫁人生个孩子还稀罕?你生你的,她生她的!这还有什相干?”
“生!生!生!你就知道生!娘在这边儿生!闺女在那边儿生!当女人有什么好?整天就知道生!二、r坐月子,我这个当娘的不能去伺候,能放心啊?”
丁晁氏自己的心里恐惧,也惦记着女儿二丫的生产。丈夫的话不中听,她耍起了性子。丁三元人虽然坐在屋里,一半的心思还在客栈的生意上。他有意无意地搪塞了妻子一句: “不放心又能怎么着?谁让你和闺女赶在一块儿生孩子呢?”
“听这老爷们儿说的话,赶在一块儿生孩子能怨我们娘俩?往后啊,你过西间屋子和儿子们睡觉去,我在这屋和三丫睡,不让你挨着我,想生呢!”
丁三元听着妻子的话“扑哧”一声笑了。他半带幽默地说:
“俗话说得好:‘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就你这个年龄,三天不见我,胸脯子里的小手儿就抓得痒痒,到时候再让我过来陪你,可比求欢喜佛还难啊!”
丁三元揭了妻子的心底儿,丁晁氏更加不忿儿:
“谁像你那样没出息!三天?三年不挨着你我也不想,不信你试试!我说不生肯定不再生啦!”
面对妻子满嘴的怨气,丁三元依然幽默:
“俗话说女人四十九盖‘缸口’(闭经)。你才三十六岁,还有十三四年呢!我估计,至少还得生五六个。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是人的本分,女人要是怕生孩子,哪里还有世界呀?”
“俗话!俗话!整天就知道俗话!反正不生孩子不知道肚子疼!早就说过‘前三后四’(来月经之前的三天,之后的四天)不要动我!你就是耐不住性子!弄上孩子了我一个人受罪!你们这些老爷们儿为啥不替女人想想?生一回孩子过一道鬼门关!”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