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少年纪事
油印刊物
我的初中是在胶东半岛上的一处联合中学度过的。今天来看,她的自然环境非常之好:地处海滨,在一片果园的包围之中,校舍是一排排红砖瓦房,被大片绿树掩映,连阔大的操场也罩在了林子里。这里的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都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春天是密密的苹果花和李子花,是一群群的蜂蝶和小鸟;夏天有流经园里的河渠、不远处的大海,让我们在水里玩得尽兴;秋天果实累累,园径上花丛盛开,花果把人簇拥起来;冬天有遗落枝头的冻果,有高高的雪岭……总之这是一座再好也没有的校园了,它真该与美好的少年时代连接一起,成为一生难得的回忆。
可实际情形却有些复杂:关于她的一切,有时让我深深地沉迷,有时又不忍回眸。那时候我们并没有多少时间来享受大自然的慷慨赐与,因为当时已经找不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了,就连这个绿荫匝地的校园也不能幸免:到处都是造反的呼声,是涌来荡去的各种群众组织。我的同学全都来自附近的几个村庄、国营园艺场和矿区,大家操着不同的口音,这会儿却在呼喊着同一些话语。老师和同学们除了要写大字报、参加没完没了的游行和批斗会,还要不断地接待从外地赶来串联的一队队红卫兵。后来形势发展得更加严重:我们校园内部也要找出一两个反动的老师和学生,并且也要开他们的批斗会。于是,校园里到处都是大字报,是一双双紧张兴奋的眼睛。
校外的批斗大会常常要到我们学校来举行,这既是为了让我们接受难得的教育机会,同时也因为这里有个大操场,地方宽敞。在最紧张的日子里,我们根本不能上课,因为除了批斗会,还有老贫农的忆苦会、老红军的报告会,以及“活学活用”积极分子的“讲用会”等等。剩下的一点时间就是自己折腾:写大字报、相互揭发。那是一个热火朝天意气风发的时代,一个少数人特别痛苦、大多数人十分兴奋的时代。可惜我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这是我最大的不幸与哀伤。
父亲当年正蒙受冤案,所以我似乎从一开始就成为难得的另类角色。校园内一度贴满了关于我、我们一家的大字报。我不敢迎视老师和同学的目光,因为这些目光里有说不尽的内容。校长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他对词汇特别敏感,即便是从一张张严厉的大字报中,也仍然能寻到一些好句子。我至今记得他盯着墙壁的模样:一手端着一个红色墨水瓶,一手捏着~支毛笔,头颅前倾,不停地戳戳眼镜,然后往墙上那些大字报上划一道道红线……同学们聚在一处欣赏美妙句子的时候,也正是我心碎的一刻。
学校师生已经不止一次参加过我父亲的批斗会。当时我要和大家一起排着队伍,在红旗的指引下赶往会场,一起呼着口号。如林的手臂令人心颤。但最可怕的还不是会场上的情形,而是这之后大家的谈论,是漫长的会后效应:各种目光、各种议论、突如其来的侮辱。我记得那时常常独自走开,呆在树下,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怎样快些死去,不那么痛苦地离开这个人世?
我恨校长也爱校长——最后竞长久地感激起这个人。他酷爱文学,最终在校内办起了一份油印文学刊物,取名《山花》。它装订得极为齐整考究。全校只有校长的蜡板字最好,所以每个字都要由他亲手刻下,它们工整得简直就像铅字一样。校长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绝不容许自己的制作有一丝瑕疵,以至于题图插图全要自己动手,直弄得无一不精,整本刊物美轮美奂。校长号召全体师生都为刊物写稿,并且没有忘记鼓励我。这使我受宠若惊。
我写下的东西刊在了显要的位置上,校长当众赞扬了我。
这在我来说可是了不起的经历。许久许久以后,它又将和那些可怕的屈辱掺在一起,让我既难以掰开又难以忘怀。
我们家孤单单地住在一片林子中,只要没有外人打扰,就会有自己稍稍不同的生活:每日忙过一天,夜晚享受安谧。如果是漫长的冬夜,家里人就会找出一本书来读。听书,成为我当时最大的乐趣。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夜晚快快降临。如果是大雪封地不能出门时,外祖母就点起火盆,再把一张小桌搬到炕上,和母亲一起描花,画些什么。她们做得最好看的就是一种梅花,那是用高粱秸秆的内瓤做成的一朵朵梅花,插满了一株酸枣棵或荆棘——这就成了一树刚刚绽开的腊梅。
除了在家听书,就是想方设法从一切地方找书来看。那时有些书是藏起来的,很不容易找到;有些书是竖排繁体字,拿到手里也读不懂。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吸引着我,让我磕磕绊绊地一路读下去。记得那些翻译作品和古典文学,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吞食的。这也是我能出人意料地写出一些与大多数同学不同的句子,博得校长赞誉的重要原因。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