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记
日本语将喝茶或饮茶,叫作吃茶。我国的闽南语、潮州语、海南语也叫吃茶,大概是日本语形成也受到中国语系的影响,现在仍保留唐音的读法吧。不管是叫喝茶、饮茶,还是吃茶,种茶和茶的饮用法从我国东传,这是无疑的,相传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不过,有文字记载,12 世纪从中国带回茶种,在禅寺里种植,故有种茶鼻祖之称。他还写了一部《吃茶养生记》,以为茶有药用之功效。半个世纪之后,大应禅僧将我国吃茶的仪式和品茗的方法也带回日本,几经传播,最后由一休和尚及其弟子村田珠光将禅的情趣融合其中,始创了茶道。最初,日本吃茶的仪式,以中国式的茶席为模式,讲究豪华的排场,俗称贵族书院式的茶道。经由珠光草创,最后于16 世纪武野绍鸥和千利休对珠光的茶改革,便发展为草庵式的茶道,进一步融入禅的简素清寂的精神,俗称“空寂茶”。由此,日本有“茶禅一致”的说法,此时茶道已成为修炼精神和交际礼法之道。
年轻时代,我第一次随团访问日本,参加了茶道仪式,觉着新奇。茶会一开始,茶主就严格按照规范动作行事,进出茶室都是双手着地膝行,跪坐,献茶时缓慢地端起茶碗,将茶碗正面转向茶客,放在茶客面前。茶客也以同样的规范动作,端起茶碗,将茶碗正面转向茶主,主客双方才开始静静地品茗。但我只专心关注吃茶的形式,却忽略了茶道与精神的联系,未能把握茶道文化的神髓。人到中年,去日本的次数多了,参加茶会的机会也多了,加上自己读书求知,日友还特别请来茶道师讲授并示范,才慢慢地从形式和精神两方面来体味日本的茶道文化的精髓,对茶道仪式有个比较完整的了解。
千利休确立草庵式茶道以来,以“空寂”作为茶道的美理念,将茶道提高到艺术的水平。他提倡的“空寂茶道”是以“贫困”作为“空寂”的根底。这里的“贫困”,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贫穷,而是指不随世俗,诸如权力、财富、名誉等等世俗,企图从中感受到一种最有价值的超现实的存在。所以他一反贵族书院式的茶道,首先改革将作为茶道或茶会用的特殊建筑——茶室,简素化为草庵式的原木结构,且将茶室缩小化为二铺席乃至一铺半席的小面积,地面敷设榻榻米,室内也去掉一切人为的装饰,只设一壁龛,壁龛里挂一幅水墨画或简洁的字幅,置一个小花瓶,插上一朵小花或蓓蕾,盛开的花是不能作为茶室的插花的。茶具更不用说,都是手工制作,形状歪斜,彩釉不匀,质地粗糙,首先在观照上让人进入一个一切回归自然,造化自然,纯化到璞朴归真的理想境界。在感觉上使整个草庵式茶道达到了至简至素的境地。
据说,茶道有严格规定,茶人的人格是平等的,即使江户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武士阶级,进入茶室,就与一般庶民茶人处在同样的地位。为此,当时的草庵茶室入口的门十分矮小,茶人必须弓身而进,武士则必须将腰间佩刀取下,否则不得其门而入。所以茶室入口,也称作“茶的入口”,表现了当时在茶道中不同阶层的茶人都应受到平等的尊重和对待,没有任何世俗偏见,以保持茶道的纯粹性与“和敬清寂”的精神。这种草庵式的茶道,由干利休的子孙表千家、里千家和武者小路千家一直相传至今,尽管如今流派纷呈,茶室内外结构也发生了变化,但这种茶道的本质不变,成为日本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个春日,日友邀请我们出席一年一度的明治神宫春季茶道仪式。近代以来,茶室虽多非草庵,唯其茶道的简素精神不易。我们到了神宫的茶室地域,路经一个细小的“露庭”,庭园置点景石、石灯笼,周围缀满苔藓,与竹丛松林相映,营造出一种枯淡的气氛。我们踏着散落在丛林间的奇数的、不规则的、形状各异的踏脚石,来到了茶室。
我们到了茶室入口,那里置有一个利用天然石凿成的石钵,钵内满是苔藓,盛满纯净的水。进入茶室之前,用石钵里的水洗手和漱口,以起到净化精神的作用。走进茶室,室内的光特别柔和。因为格子门和窗都是木框架,不镶嵌玻璃而糊日本纸,春日的阳光透射进来,光线就显得不太强烈。置身其间,首先就给人一种平和宁静的感觉。室内别无其他摆设,不繁不丽。席地而坐,我将视线投向壁龛,龛里挂着一幅古字残片,置一竹制花瓶,插上一朵小花。小花瓣上点一滴水珠子,像是散落的一颗珍珠,晶莹欲滴,托出小花内里更加生辉和多彩,美极了。置于这种独具匠心的艺术空间,会引起人们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动。在这样静寂低回的氛围中,茶道仪式开始了。茶道主人席地摆放茶具,开始按茶道的严格规则操作,当茶人们一边观赏手中那古雅的茶碗,一边品茗的时候,那种无以名状的感动便逐渐升华,产生悠悠的余情余韵,也就容易达到纯一无杂的心的交流。这时候,我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窄小的榻榻米上。在自然的光照下,露庭的竹透过纸窗投在榻榻米上的影子,简直就像泼上的一幅竹水墨画!也许唯有这时候,我才落入了冥想,在观念上生起一种美的意义上的空寂与幽玄。我的心的确为这种单纯、脱俗和清寂之美所感动,归于无杂无念的自然,一切人世间的烦恼尽抛脑后,在情绪上就容易进入枯淡之境。于是,我内心暗自吟哦千利休这样一首和歌:
径通茶室来品茗
世人聚此绝俗念
茶席间,听茶友讲了这样两个世代相传的故事:一个是千利休邀请一茶客到其茶室举行茶道仪式,茶客走到前庭,一眼目睹置石,就“啊!”地惊叹一声,连口称赞。千利休在客人离去后,认为自己的置石法可能太醒目,不大自然,才引起客人的注目和惊叹。于是将石重新摆置。另一个是千利休的孙子宗旦,继承其自然置石的传统,置石时将石摆来摆去都显得不太自然,于是突然想起一绝招,一手抓起一把豆撒在前庭的地面上,然后将多余的豆捡起,将石置在留下不超过十五的奇数的豆粒上,以追求自然散放的目的。
P222-225
叶渭渠先生首部散文集《樱园拾叶》出版于2001年,但他写作散文的时间却早得多,并且很多都是写好后并不发表,而是“扔在抽屉里,一扔数年,十数年”(《樱园拾叶·自序》)。继《樱园拾叶》之后,叶先生陆续有《扶桑掇琐》(2002)、《雪国的诱惑》(2003)、《周游织梦》(2006)等散文集出版,但都不如他的译作传播得那样广,现在已经搜寻不易,就此而言,我们同样应该感谢《未来文学猜想》这本选集,让我们手持一书,即可全览叶先生的散文佳作,真切地看到他锻炼汉语表现力的前行踪迹。
——王中忱(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你瞩望着大海
王中忱
重读叶渭渠先生的散文随笔,只觉一行文字触目而来。叶先生说:“我喜欢大海。我爱海,爱看海。”他不止一次这样说,并且用了那么多篇幅去描写海风海浪海云海天,抒写他多年萦回于怀的海之梦海之情,叶先生真可说是一位海痴了。应该感谢《未来文学猜想》这本选集,给我们提示了这样一条解读叶先生散文作品的重要路径,一个关键词:海。
叶渭渠先生以日本文学翻译家和日本文学史研究家的辉煌业绩名世,他的译作,尤其是他翻译的川端康成的小说和散文,自1980年代陆续刊行以来,一印再印,得到千千万万读者的喜爱,可以肯定是能够传流后世的经典译品。我也曾尝试过日本文学翻译,深知这项工作既是对翻译者理解原文能力的考验,也是对其母语表现力的考验。我翻译的作品很少,却屡屡遭遇言尽词穷的窘境,因此也就更为钦佩叶先生能够用汉语的词句,把川端康成优雅的笔致、美丽而忧伤的语调和以“临终之眼”所观照的奇诡意象,转换得那么自然妥帖,再现得那样恰到好处。这次重读叶先生的散文,我突然醒悟到,叶先生丰富的汉语表现力,其实是通过勤奋写作不断锤炼出来的,尽管他说写散文随笔仅是学术研究生活的一种调节(《樱园拾叶·自序》),但他常年不懈地坚持,显然以此磨砺了笔力。
叶先生的第一本散文集《樱园拾叶》出版于2001年,但他写作散文的时间却早得多,并且很多都是写好后并不发表,而是“扔在抽屉里,一扔数年,十数年”(《樱园拾叶·自序》)。继《樱园拾叶》之后,叶先生陆续有《扶桑掇琐》(2002)、《雪国的诱惑》(2003)、《周游织梦》(2006)等散文集出版,但都不如他的译作传播得那样广,现在已经搜寻不易,就此而言,我们同样应该感谢《未来文学猜想》这本选集,让我们手持一书,即可全览叶先生的散文佳作,真切地看到他锻炼汉语表现力的前行踪迹。
叶先生的散文多为游记,主要记录他游历异域山川的所闻所见。他是一个细心的观察者,对自然景物感受敏锐,且能够用文字生动地状写出来。他从南欧的蒙特卡洛观看地中海,不仅注意到蓝色海水有“湛蓝与浅蓝”之分,还精细描绘了在光影变幻之中两种蓝色的交汇融合“转化着微妙的多层的蔚蓝色彩”,且由波平如镜的海面上勉强可见的“细细的蓝色波纹”,透视到海底的运动和流动。(《蓝蓝的天与水:地中海风光》)其状物写景的笔法,可谓深具印象派和后期印象派画家的韵致。
叶先生的游记,看似信笔写来,如同他从容信步的履迹,内里却有承转跌宕的结构和变化有致的律动。如《登阿尔卑斯山》一文,开篇先不写山,而是用几个段落描写从瑞士的卢塞恩前往阿尔卑斯的沿途风景,写到山村小镇的木屋和清溪,溪面缭绕的云烟和漂流的落花,作者是那么动情,那么投入,以至于忘记了登山这一主要目的,经过了这样的铺垫之后,再写登临绝顶的壮观:“有的山峰,像被汹涌而来的冰体团团环绕,闭锁其中,穷极幽深。有的山峰,古木阴森,傲雪而立,凌云千尺,绵延无际,看不到诸峰的尽头。万峰陡绝摩天,相拥相挤,竞争奇秀,美不胜言。”笔调由幽而劲,纵情挥洒,肆意铺陈,所展现出的莽莽苍苍图景,令人荡气回肠。比较而言,《冰川奇景与白夜现象》一文则采取了另外一种结构,作者首先直奔主题,浓墨重彩地状写冰川奇景,然后随着顺流而下的邮轮进入梦幻般的白夜世界,文章的节奏也变得舒缓,作者叙写自己由惊奇、兴奋到徘徊于甲板,遐想沉思,委婉曲折,一唱三叹,至结尾却笔触陡转,展现出一幅色彩亮丽的超现实景观:
一边是太阳,一边是月亮,日月出现在同一个天空,同一个海面,也就是在同一个时空注视着我。此时,我有点恍惚,弄不明白此刻究竟是白夜还是白昼。在邮轮上看到天地奇妙运行,日月奇妙运行、依依交错,太阳与月亮相反的光与力的强烈对照,给人一种新鲜感,一种震撼力,一种超现实似的感觉。我情不自禁,内心惊叹:“这不就是日月同辉吗?”不觉间,全身心投入这白夜与白昼交接的大自然的怀抱里,与大自然融在一起了。
叶先生曾把自己的散文定位为“学者散文”,这是确切的。他直接谈艺论文、访学访书的札记自不必说,即使是游历异域、忘情山水的散文,也浓厚地带着学人的印记,处处流露出学者的性情。如《旧金山见闻》,从标题看无疑属于观光纪行,但读文里所记,则可看到,最让作者兴奋的不是那些著名的景点,而是奥克兰亚洲图书馆里收藏丰富且借阅方便的日文藏书。那一段记述和感慨,字里行间都跃动着一个书生的天真,着实憨态可掬。
当然,叶先生散文的学者特色,更多体现在他面对自然景致时,神游物外,浮想古今,不断把眼前的山川风物、名城胜地放进历史的脉络里去解读、体认的知性视角。
……学术交往,全篇甚至没有写到金教授的身材容貌,但到了最后,他却不无突兀地做了这样的收束:“唐纳德·金的名字,英文是Donald Keene。他告诉我,他的汉文名字是:金冬楠。一个多美的汉文名字啊!”这显然是叶先生的蓄意设计,甚至可以推测,他可能就是为了保持“金冬楠”这三个汉字所能唤起的美丽想象,才不去呈现金教授的具象容貌。
但叶先生的散文却很少写自己,偶有言及,也都比较简略。叶先生出生于侨居越南的华人家庭,祖父辈下南洋,历尽艰辛,繁衍生聚,创立了家业,后来却在动荡的时代中被毁,家人也被迫流散世界各地。从本书前三辑的一些篇什可以知道,叶先生游历欧洲美洲,很重要的目的是和散居各地的亲人相聚。这样一个家族的沧桑历史和亲人们各不相同的命运,足够写一部可歌可泣如江海般波澜壮阔的史诗。本书第一篇《伦敦行记》写作者和年龄相仿的八叔久别重逢而又依依惜别的情景,可以说是其中一个片段的记录:
在旅馆前,我们依依道别。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浮想联翩:半个多世纪前我与八叔在湄公河畔为了抢夺一根芭蕉树干,在水中打得人仰马翻,水花四溅,恍如一派“海战”的壮景,又历历如在目前,引起了我对许多往事的回忆。此时,我仿佛又站在湄公河畔了。直至他的背影远去了,消失了,我才又觉得自己是实实在在地站在伦敦的街头上。
据文中所述,1952年,叶先生和八叔先后离开南洋,一位回到祖国,就读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一位负笈英伦,攻读医学,一别半个多世纪,世界风云变幻,家族离散聚合,个人命运长歌当哭,这中间有多少故事,多少感慨,但叶先生对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历史惜墨如金,以翻译和研究为终生志业的他,似乎更习惯把自己的身影隐于文字之后。想到这些,我似乎懂得了叶先生为什么那样爱海。叶先生,当你在长年累月的著译中偶得闲暇,瞩望你所喜爱的大海,回想自己半个世纪的人生历练,你说你得到了慰藉,更深切地感受到了“‘海纳百川’的胸怀”(《海之梦》)。“海纳百川”,不也正是你博大而宽厚的胸怀的写照么?
2016年5月30日,改定于清华园
《未来文学猜想(叶渭渠文录)》是叶渭渠散文随笔合集,从《樱园拾叶》《扶桑掇琐》《雪国的诱惑》《周游织梦》等散文随笔中精选其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结集出版,其中部分篇章为首次发表,对于叶渭渠研究、中日文化、文学交流等都有积极的意义。
和叶先生的日本文学史研究论著相比,这些文章不以细密的学术分析和考证见长,其笔触所及,古今交错,山川生辉,草木有情,且因作者以个人的视点和情感贯注全文,读来也就更为亲切感人。
《未来文学猜想(叶渭渠文录)》分为六辑,收录了叶渭渠各个时期的经典散文作品78篇,其中有多次游历日、美、加、英、法、墨西哥等国的游记和文化素描,更有对于日本文学翻译及研究的心得手记及交游,从而为读者展现出反映东方与西方两种审美和文明,一定意义上也折射出中国日本文学的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