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散文没有结构的苦心经营,也不追求题旨的玄奥深奇,平淡质朴,娓娓道来,如话家常。他以个人化的细小琐屑的题材,使“日常生活审美化”,纠偏了那种集体的“宏大叙事”;以平实委婉而又有弹性的语言,反拨了笼罩一切的“毛话语”的僵硬;以平淡、含蓄节制的叙述,暴露了滥情的、夸饰的文风之矫情,让人重温曾经消逝的古典主义的名士风散文的魅力。
汪曾祺的小说充溢着“中国味儿”。正因为他对传统文化的挚爱,因而在创作上追求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中去。在语言上则强调着力运用中国味儿的语言。汪曾祺小说中流溢出的美质,首先在于对民族心灵和性灵的发现,以近乎虔敬的态度来抒写民族的传统美德。
本书为汪曾祺著的《前十年集(精)》,收录了作者的数篇作品。
《前十年集(精)》是汪曾祺的前十年作品集,含小说、散文、文论、诗歌等多种题材形式。全书各部分是以时间为顺序编排,收录作者前十年创作的精华,由汪曾祺的女儿汪朝编订。由这本前十年集,我们可以看到汪老在创作上大成,一探汪曾祺早年创作的特色。
小时候,跟母亲纠缠了半天,以撒娇的一吻,换来一根绣花的小针,就灯火弯成钩子;到姐姐的匣内抽一根黑丝线,结系停当,捉几只蜻蝇;怀着不让人知道的喜悦,去做一次试验。学着别人的样,耐心地守着水面“浮子”(那也是请教许多先辈才晓用蒜茎做的最好)。起竿时不是太急,惊走了;便是太慢,白丢了一只蝇矢;经过了许多次的失望,终于钓得一尾鲢鱼,看它在钩上闪着银光,掀动鲜红的鳃,像发现了一件奇迹,慌乱的连手带脚地捉住,用柳枝穿了,忘了祖父的斥骂,一路叫着跳回去。
而今想来,分外亲切,不由得不跃跃欲试了。
昨晚一定下过牛毛雨,看绵软的土径上,清晰地画出一个个脚印,一个守着油灯的盼待,拉快了这些脚步,脚掌的部分那么深,而脚跟的部分却如此轻浅,而且两个脚印的距离很长,想见归家时的急切了。你可没有要紧事,不必追迹这些脚印,尽管慢点儿。
在往日,便是这样冷僻的小村,亦常有古旧的声音来造访的。如今,没有碎布烂铁换糖的唤卖;卖通草花的货郎的小鼓;走方郎中踉跄的串铃;即本村的瞎先生,也暂时收起算命小锣的铛铛,没有一个辛苦的命运来叩问了,正是农忙的时候呀!
转过一架铺着带绿的柳条的小桥,有一棵老树,我只能叫它老树,因为它的虬干曾做过我儿时的骏马,它照料着我长大的乡下替它起的名字,多是字典辞源上查不着的。顽皮的河水舔去覆土,露出隐秘的年青的一段,那羞涩的粉红的根须,真如一个蒲团,不妨坐下。
也得像个样儿理了钓丝,安上饵,轻轻地抛向水面。本不是为着鱼而来的,何必关心“浮子”的深浅。
河不宽,只消篙子一点,便可渡到彼岸了,但水这么蓝,蓝得有些神秘,你明白来往的船只为甚么不用篙子了吧!关于这河,乡下人还会告诉你一个神奇的故事,深恐你不相信,他们会急红了脸说:县里的志书上还载着。
也不知是姓甚么的做皇帝的时候,——除了村馆里的先生,这村里的人都是只知道“民国”与“前清”的,顶多还晓得朱洪武是个放牛的野孩子,则“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何足为怪。这儿出了个画画的,一点不说谎,他画的玩意儿就跟真的一般,画个麻雀就会叫,画个乌龟就能爬,画个人,管少不了脸上一粒麻子。天下事都是这样,聪明人不会长寿的,他活不上三十岁,就让天老爷给收去了,临死的时候,跟他的新娶的媳妇说:“我一不耕田,二不种地,死后留给你的只有绵绵的相思……”取张素绢,画了几笔,密密卷好,叫她到城里交给他的师傅,送到京师的相爷家去,说相爷的老太太做寿,寿宴上甚么东西都有了,但是还缺少一样东西,心里很不快活,因此害了症候,若能如期送到,准可领到重赏,并且关照她千万不要拆开来看,他咽了最后的一口气,媳妇便上城去了。她心里想到底是个甚么呢?耐不住拆开来望望,一看是一片浓墨,当中有一块白的,以为丈夫骗了她,便坐在田岸上哀哀地哭起来。一阵大风,把这卷儿吹到河里去了,我的天,原来是一轮月亮啊!从此这月亮便不分日夜地在深蓝的水里放着凄冷的银光。
你好意思追问现在为甚么没有了?看前面那块石碑,三个斑驳的朱字“晓月津”,一个多么诗意的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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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8月,战火纷飞中,十九岁的汪曾祺流落到云南昆明,考取西南联大中文系。他稍后即开始文学创作,深受业师闻一多、沈从文的赏识和扶掖。随后十年,汪曾祺写下一批文学作品,不少都在当时的报刊发表过,嫩箨香苞,崭露头角。这个阶段,可视为他创作的早期,体裁包括散文、诗歌、文论等,主要是短篇小说。
1949年4月,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汪曾祺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邂逅集》,依次收入八个短篇:《复仇》《老鲁》《艺术家》《戴车匠》《落魄》《囚犯》《鸡鸭名家》《邂逅》。他借此搭上末班车,跻身“民国作家”之列。
汪氏一向随随便便,手稿随意乱丢,字画随手送人。对自己的处女集出版于何年何月,他有时说对了,有时却又不靠谱。如若问他开始写作的准确时间,老头儿肯定答不上来。对早期作品,他也不大在意,基本未予收集、保留,以致其中泰半,长期湮没无闻。
转眼一瞬间(侯德健歌名),汪老去世二十年了。水流风逝,时移境迁,文学市场大为萎缩;汪氏的读者、爱好者和研究者却在不断扩充,人数众多,年龄参差,谱系驳杂,是一个难得的异数。这些人可不是吃素的,他们不仅阅读消费五光十色层出不穷的各式各样汪氏文本,而且发掘出不少他的早年佚文——质量固然不错,规模也不算小。
机缘巧合,我受邀策划主编《汪曾祺作品》系列,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去年夏秋间,一把推出了五种六本,广受欢迎。这个系列,大体可分为两类:
其一是作者生前自编文集。只要原书不错,市场断货,值得做新版的,均可收纳。原则上一字不易,保持原汁原味,以存其真。偶有重复亦不在意,决不越俎代庖随意增删。如《去年属马》《老学闲抄》等,即属此类。
其二是新编文集。目标是主题鲜明、集中,市场确有需求,从未出过的新编版本。如已出的《后十年集》(全两卷,梁由之编)、《书信集》(李建新编)两种三本,和这本将要推出的《前十年集》,均在此列。
《前十年集》由汪先生的小女儿汪朝女士编选,大致囊括了汪曾祺前十年创作的精华部分,包括若干从未入集的佚文。为方便读者和研究者,《邂逅集》所收八个短篇全部收入。可以说,此书填补了一个空白。
无缘亲炙汪老,梁某引为平生憾事。而炎炎夏日,读汪氏书,想见其为人,为之做点小事,又是多么愉悦的事情。
2017年7月27日,夏历丁酉大暑后五天
梁由之记于深圳天海楼
像曾祺这样下笔如有神的作家,今天是没有了。他的语言炉火纯青,已臻化境。
——张兆和(沈从文夫人)
每次到北京作协开会,内中有一双眼睛最聪明,那便是汪曾祺。
——顾城
他的文字才真是有韵味,比他的乃师沈从文公更白,更现代,更畅达,但同样的,有着从几千年传统和从自己个性里生发出来的文字神韵。汪先生的文字魅力,于当时,于现在,我以为尚无出其右者。
——何立伟
这样一个集文、字、画、诗于一身的文人雅士,又通俗得那么优雅温暖,真的是个异数。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他代表着的中国土大夫这个稀有品种也彻底绝种。汪曾祺的文章“不浮,不滑,有一种滋润生命的温暖”,他一直在,而且一直滋养着一代代人。错过汪曾祺是你们自己韵损失。
——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