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灵魂的叙事,人心的呢喃。
中篇小说创作的稳定性,在2015年再次得到证实。或者说当下作家不仅在中篇小说创作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而且他们对这个文体本身也确实有了很深刻的体会。需要指出的是,这里选评的几篇作品,无论题材还是风格都非常不同。但有趣的是,这几篇作品都是在人心的层面展开,所谓世道人心、内心事务、灵魂思想,应该是文学一直处理的辖区或问题。
孟繁华主编的《较量(2015典藏中篇小说)/中国好文学》精选了2015年度中国中篇小说中的佳作,多种多样的叙述手法,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在反映悲喜人生、复杂人性的生动和深刻方面,呈现出优秀的品质和丰富而绚丽的艺术光彩。
孟繁华主编的《较量(2015典藏中篇小说)/中国好文学》收录了《梅子与恰可拜》、《地球之眼》、《较量》、《午夜蝴蝶》等小说。这几部中篇小说无疑是2015年比较优秀的作品,他们讲述的无一不是中国故事。我们的优秀作家都在密切关注中国现实的土地上都在发生着什么或期待发生什么。这个传统是五四以来至今未变的主流传统,这当然很好。而且这几部作品是如此的不同。无论写当下、写过去,写得的都是看到的或希望看到的。
梅子和恰可拜
董立勃
那一年,很乱。可以说是乱世。乱得城里人全往乡下跑,什么地方都去。那么远的西部,西部西边的新疆,新疆西边的戈壁滩上,也来了不少人。其中一个人叫梅子,是个女的。是从南方来的。南方什么地方的,并不重要。南方女人,都差不多。有些娇小,却很能干。这一点,从梅子身上,也能看出来。
那一年以前,这块戈壁滩上早就有人了,不过,人有些少。少得有时骑上马走上一天,都遇不到个人。这些很少的人,一般来说用木着种地,光是戈壁滩上的植物和动物,就能让他们活下去,并且还会活得不错。比如说,有一个人叫恰可拜的男人,先祖是匈奴人,一直生长在这里。他在马背上长大,又在马背上生活,当然,还会带着刀和枪。只是他的刀和枪,主要不是为了对付人的,而是对付野兽的。
谁都没有想到,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在那一年以后的某一天,南方女人梅子,会和匈奴人的后人恰可拜相遇,并且有了一段故事。这到底是个什么故事呢,读到最后你就会明白了。
梅子刚来那年刚刚十九岁。属于从内地来到边疆的知识青年。但不属于第一批,也不是属于最后一批。只是属于他们中普通的一个。不过,就算是普通的一个,也是一样怀着为革命愿意献出生命和青春的理想,来到荒野上的。
虽然发了军装,也说了是兵,可发到手上的,不是枪,而是农具,一种常用的叫坎土镘的农具。
干着种地的活,还是像战士一样编成了班排。
没谁还会想到你是南方姑娘,生得娇嫩,别让风雨吹着了,别让重活累着了,给你什么特别照顾。
都是女人,不管是北方的,还是南方的,不管是胖的还是瘦的,不管是身体壮的,还是身体弱的,全都会一样对待,革命队伍讲的就是公平。
既然来了,得到了一个垦荒者,也称军垦战士的名义,就不能白得,你得用汗水,用力气,证明你是个好的劳动力,是个能战天斗地的好同志。
梅子明白,登上西去的火车时就已经明白。
明白了,便羡慕起别的女人身体的粗和壮。
从镜子里看自已一张脸,白得如涂了粉,很是恼火,恨不能从锅底抹一把灰,涂遍腮帮额际。
如今说起来很可笑,可当时真愁坏了梅子。
听说冰雪水洗脸,皮肤会粗糙,每落下一场雪,梅子就跑到门外,端一盆子白雪放到炉子上融化。没有雪,就到大渠里挖一块冰,用那浑黄的水,揉搓头发,擦洗身子。
仿佛是故意和梅子作对,浴过冰雪水的头发,更柔软更光滑,皮肤也更细腻。搞得别的女子以为梅子是用这个方法让自己变好看了,回去后纷纷效仿,也用冰雪水洗头洗澡。
梅子只得又改换法子。 西部夏天的骄阳毒得烤裂石头。开荒的人都戴着草帽,梅子却把发的草帽挂在墙上。
别人田间歇息,全往树的凉荫里躲。她却脸朝天,躺在刚犁过的松软的土地上,让火一样的阳光照晒。
皮终于被风和日光揭去了一层,但新换的,反而更白嫩了。
硬晒不黑。
气死梅子了。
都有些小看梅子,说看她的样子,柔弱娇小,干活肯定不太行。
一直想有个机会,证明给别人看,自己不是个娇小姐。
P1-2
序:在现实与不那么现实之间——2015年中篇小说选评
孟繁华
中篇小说创作的稳定性,在2015年再次得到证实。或者说当下作家不仅在中篇小说创作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而且他们对这个文体本身也确实有了很深刻的体会。需要指出的是,这里选评的几篇作品,无论题材还是风格都非常不同。但有趣的是,这几篇作品都是在人心的层面展开,所谓世道人心、内心事务、灵魂思想,应该是文学一直处理的辖区或问题。当然,我更感兴趣的是这几位作家具体的讲述方法:荆永鸣的平实、董立勃的白描、石一枫的飘逸、林白的诗意等,部分地构成了中篇小说在2015年特有的风采。
一、承诺与等待:《梅子与恰可拜》
董立勃的《梅子与恰可拜》,表面看是“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故事”:镇长、黄成和恰可拜与梅子的故事。梅子在乱世来到了新疆,一个十九岁的女知识青年,她的故事可想而知。梅子虽然长得娇小,但她有那个时代的理想,于是成了标兵模范。在一个疲惫至极的凌晨,险些被队长、现在的镇长强奸。但这却成为梅子此后生活转机的“资源”:改革开放初期,很多人想利用公路边一个废弃的仓库开酒官,但镇长都不批。梅子提出后,镇长不仅批了而且还给她贷了两万元的款;当梅子后来有了孩子需要一间房子时,梅子又找到镇长,镇长又给了梅子一间房子。镇长当年的一时失控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这件事情梅子只和一个叫黄成的大学生说过。黄成是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在文革中因两派武斗,失败后从下水道逃跑,一直流落到新疆。他救起了当时因遭到凌辱企图自杀的梅子,于是两人相爱并怀上了孩子。黄成试图与梅子在与世隔绝的边地建构世外桃源,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但黄成还是被发现了,他被几个带着红袖章的人拖进了一辆大卡车。在荒无人烟的荒野里,恰可拜看到——
转过了脸的男人,不但是想让他记住他的长相,更想让恰可拜记住他的话。他听到那个男人朝着他大声喊着,兄弟,请帮个忙,到干沟去,把这些吃的,带给我的女人。你还要告诉她,说我一定会回来,让她等着我,一定等着我,谢谢你了。
起初恰可拜还以为他是喊给另一个人听的。他朝四下看看,发现空旷的荒野上,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人了,他这才明白那个男人把一件很重要的事托付给他了。
不等他作出回答,他们就把那个男人扔进了汽车。不过那个男人被扔进去,又爬起来,就在车子开动时,把头伸出了车厢外,对他喊着,拜托你帮我照顾一下她,她有了身孕了,兄弟,求你了,兄弟……
大卡车走出很远了,兄弟两个字还在空旷的大戈壁里回荡着。
走过去,拾起了那个男人扔下的口袋。看到里面装的尽是吃的。
翻身骑到马上,接着一行猝然中断的脚印,向干沟的方向走去。
这是小说最关键的“核儿”。“承诺和等待”就发生在这一刻。于是,恰可拜“一诺千金”,多年践行着他无言的承诺,他没有任何诉求地完成一个素不相识人的托付,照顾着同样素不相识的梅子。梅子与黄成短暂美丽的爱情也从此幻化为一个“等待戈多”般的故事。黄成仅在梅子的回忆中出现,此后,黄成便像一个幽灵一样被“放逐”出故事之外;镇长因对梅子强奸未遂而一直在故事“边缘”。于是,小说中真正直接与梅子构成关系的是恰可拜。恰可拜是一个土著。他是一个猎人,更像一个骑士,他骑着快马,肩背猎枪、挂着腰刀,一条忠诚的狗不离左右。从他承诺照顾梅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是梅子的守护神。一个细节非常传神地揭示了恰可拜的性格:他每天到酒官送来猎获的猎物,然后喝酒。但是,他“一杯伊犁大曲牌的烧酒,他每回就喝这么些决不再多也决不再少。”恰可拜的自制自律,通过喝酒的细节一览无余。这确实是一个可以而且值得托付的人。
梅子是小说中有谱系的民间人物:她漂亮、风情,甚至还有点风骚。但她也刚烈、决绝。她是男人的欲望对象,也是女人议论或妒忌的对象。她必然要面对无数的麻烦。但这些对梅子来说都构不成问题,这是人在江湖必须要承受的。重要的是那个永远没有消息的幽灵般的黄成,既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又是她的全部隐痛。等待黄成就是梅子生活的全部内容,这漫长的等待,是小说最难书写的部分。但是,董立勃耐心地完成了关于梅子等待的全部内容。当然也包括梅子几乎崩溃的心理和行为。她迷乱中把恰可拜当作黄成的一段描写,也可以看成是小说最感人的部分之一。因此,黄成在小说中几乎是一个幻影,他与梅子短暂生活的见证就是有了一个女儿;但是,恰可拜与梅子几乎每天接触,人都是这样,就是日久生情。恰可拜后来也结了婚,但很快就离了。无论是那个女人还是恰可拜心里都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离异的。因此,后来恰可拜进城找黄成久久不归时,梅子从等一个男人变成了等两个男人。而且小说最后写到可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在南方女人梅子的内心深处,如果有人要问她,她更希望走来的这个人是谁时,她一定会说,非要在两个人中选一个的话,她更希望走来的这个人并不是黄成,而是恰可拜……
这里的合理性是不言自明的。当然,如果不是梅子说出这句话,让读者去猜想可能会更好。无论梅子还是恰可拜,等待与承诺的信守都给人一种久违之感。这是一篇充满了“古典意味”的小说。小说写的“承诺和等待”在今天几乎是一个遥远甚至被遗忘的事物,我们熟悉的恰恰是诚信危机或肉欲横流。董立勃在这样的时代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显然是对今天人心的冷眼或拒绝。在他的讲述中,我们似乎又看到了那曾经的遥远的传说或传奇。
……
四面黑沉沉的。旅客人人都睡着觉,只有赖最锋一人坐在黑暗中。他在窗玻璃上抹了一把,看见外面下起了雪。大雪落在,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漫长的国境线。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给茨维塔耶娃的诗。诗句猝不及防地冒出来,如同春河的名字和面容。她也浮在黑暗中,浮在雪中。你的名字是漫长的国境线,无论经历的是星空还是肉体,你的名字仍是无法拔除的一根刺。赖最锋在黑暗中费劲地回忆这首诗的其他句子,最终,他想起了结尾的两句: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小说结束于帕斯捷尔纳克写给茨维塔耶娃的诗。林白没有将底层的苦难写得泪水涟涟、痛不欲生。但她通过赖最峰的只身孤旅钩沉出的“西北偏北”那遥远一隅的故事,已将一种悲悯隐含在小说的字里行间,翘儿当然不会理解“你的名字是漫长的国境线”意味着什么,但我们分明深切感到,作家在这个大雪纷飞夜晚的无尽思绪,一如那辆列车,尖利地划过暗夜呼啸而来。
这几部中篇小说无疑是2015年比较优秀的作品,他们讲述的无一不是中国故事。我们的优秀作家都在密切关注中国现实的土地上都在发生着什么或期待发生什么。这个传统是五四以来至今未变的主流传统,这当然很好。而且这几部作品是如此的不同。无论写当下、写过去,写得的都是看到的或希望看到的。但我要说的是,在更多的作品那里包括中篇小说,它的题材、人物以及关注的问题,都会给我们以巨大震动或感动;但是,这些作品都与现实胶着得难以分开大概就是问题了。我总觉得小说也应该是飞翔的文体形式,它和现实的关系应该在似与不似之间,它要写可能性,但它更要写不可能性。这一点上述几部小说就显得与众不同,它们写得是不可能性,写了诗性也写了诗性对面的事物,而不是沉浸在极端个人主义的所谓“诗性”里。当然,任何看法的坚持都会导致它的反面,而我要说的是,希望我们已经站在当代中国文学高端的中篇小说,能够更多姿多彩而不是一个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