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月娥重生记
单月娥
刚用后背将吱吱作响的房门顶上,单月娥人就一下子垮了。她一屁股跌坐到水泥地上,已显佝偻的脊背靠在方台子的一根台脚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只枯槁的手不停地抚摸着别别狂跳着的心口。会不会自己现在就走掉噢?她担心着,要是现在就走掉,那就太不值得了。
还好,总算心跳平复下来了,呼气也和缓下来了。阿弥陀佛。一回过神来,她立即神经质的把手探进上衣右口袋,哦,那盒药在。接着她把目光移向自己的裤裆,裤裆果然是豁开了一个大口子,要死,连内裤都露出来了。幸好刚才没旁人。为防备有人跟踪,她特地事先在通往自家后门的这条死夹弄里做了手脚。这条夹弄靠着她家的一端原来砌了半人高的砖墙以防闲人和鸡鸭流窜生事,她去暗暗敲掉了好几块,弄出了个豁口,两边又放了几块垫脚的,来回试了下,还行。没料到今天钻到这里,这一边垫脚的砖头不见了,情急之下,她只能铤而走险,结果人是勉勉强强地过去了,裤裆却出事了。活了这大半辈子,头一回被人当贼一样追,真不是滋味。
为了买到安定片,而且要足够的量,她着实是费了一番苦心。先是到镇卫生中心,跟医生说自己晚上睡不好想配点安眠药。那个中年女医生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她一下,先给你开几盒中成药吧,先吃吃看,不行再换。唉,这种药吃不死人的。她心里暗暗叫苦,可又不好多说什么,怕露馅。四十二块,买了两盒没用的药,可以买多少斤鸡蛋呵!她心疼得不得了。
没过几天,她又鼓足了勇气来到镇上的一家大西大药房。街头巷尾还散落着几家小药铺,买起来更隐蔽,也便宜,但靠不住。住在三巷镇的二姨姑去年被大儿媳赶出家门,又没法投宿到二儿子和两个女儿那里,一气之下吞下一瓶安眠药,结果居然没死成。后来了解到她贪便宜到小药铺去买的,假药,药性不够。寻死都要贪便宜,被人嘲笑,到现在人面前还抬不起头。大西大药房是正规的,但因为太正规,那阵势就有点吓人,店员多,买东西的人少,那么多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你,好像能把你的五脏六腑都看个透。但事到如今实在是拖不得了。她在药店大门口收住脚,暗暗深吸了几口气,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阿婆,哪里不舒服?果然四下里顿时响起热情的招呼声。这声音让她仿佛又置身在了喜来临理疗中心。喜来临理疗中心就开在镇最东头,专为老年人提供健康养生服务,还兼营一些理疗器械。中心的几个姑娘小伙对人可亲啦。记得她第一次随老三的媳妇去探虚实,刚一进门,就有一个长得细眉细眼的小姑娘欢叫着迎上来,我外婆来了,我外婆来了。她正纳闷,我不就一个外孙吗?小姑娘亲热地搂着她的胳膊,将香喷喷的嫩脸紧紧贴着她那张布满皱褶的老脸,一个劲地问几个同伴,看,我们像吗?旁边一个同样细皮嫩肉的小后生惊呼道,啊哟,就像一只模子里刻出来的。缘分哪,缘分!理疗中心可真暖人心呵。于是那里就成了她温暖的港湾。时间长了,看到其他老人不是买几盒营养品就是弄个什么器械带回家去享受,而她却一毛不拔。人家也不见怪,特别是她那个“外孙女”,热情依旧。有一回中心发小礼品——很漂亮的塑料发夹,不知怎么把她给漏了,她是个爱面子的人,一时显得很尴尬。“外孙女”知道后立马去盯主任,硬是给她要了一个回来。瞧着小姑娘为了她的事与别人急扯白脸的样子,她实在是过意不去了,跟住在市区的女儿说,我给你买个理疗床吧,治治你的腰痛病。女儿问多少钱啊?不贵。多少啦?唔,没有多少。到底多少啦?唔,大概万把块吧。要死喽!老娘,侬省省吧,我心领了。你退休工资一塌刮子一个月千把块,自己买点吃吃吧。她是大前年农转非的。一开始才几百块呢,每年都涨一点的,她已很知足了。她思来想去还是花了一万一千二百元买了个理疗床回来,晚上试了一下,可能是操作不当,差一点没把她后背的皮烫掉。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自己不会弄,可不好归罪人家的。国庆节女儿女婿来接她去住几天,发现了那张床,女儿脸色阴沉了下来。面无四两肉、架着副金丝边眼镜的女婿扯了扯老婆的衣袖,示意她闭嘴,低低耳语道,就当买了张月票。她耳朵尖着呢,啥叫买张月票?现在看来这只“四眼”最坏,全是他出的坏主意,才弄到今朝这个地步。还是国家干部呢。想当年老外婆断言他面孔笑嘻嘻不是好东西,她不听她的话,还一味地护着他。这次她最后把宝押在他身上,真是眼睛戳瞎了。
也许是受到了热情招呼的鼓励,她凑到最近的一个柜台前,对着里面一个上了岁数的胖阿姨问道,我想买安眠药。
斜对面柜台的一个瘦瘦的阿姨朝她微笑着招招手,阿婆,来来。看看你要哪一种?
她心里一阵窃喜,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给我效果最好的吧。她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瘦阿姨一下从柜台里拿出了好几种药盒,她眯瞪着眼,哆嗦着手,这个指指,那个点点,哪种药性——
三外婆,您怎么来啦?一阵吆喝差一点把她魂吓掉。她扭头循声望去,原来是村西头赵家阿婆外孙女小茵子。啊哦,是茵子啊。你怎么在这里上班?她掩饰着内心的慌乱。我上个礼拜刚调过来。您要买啥药?小茵子热情地凑了上来,哦哟,三外婆,您在吃安眠药啊?说着两眼细细地盯着她看。噢噢,这种西药我不要,我要中药做的,要温和点的。小茵子冲着瘦阿姨有点没好声气了,姐,这是我三外婆,你可不要斩她噢!你这是什么话?小姑娘讲话托托下巴。她讲要效果好的呀!眼看就要起纷争了,她连忙说道,是我没讲清楚,是我没讲清楚。她瞥见了旁边柜台内一个眼熟的药盒,手一指,就这个!哦哟,早点讲呀。瘦阿姨虎着脸拿出一盒跟上次医院配的一样的药,这种药效果慢来兮的,我跟你先讲清楚。那就先拿两盒吃吃看吧,小茵子替她拿主意了。好好好。她连声附和道。
出得店门,手拎两盒没用的药,她既心疼又担心。心疼的是又是六七斤鸡蛋泡汤了。自从两年前与儿子春华分灶吃后,女儿隔三岔五会捎来一些洗干净、分成一小包一小包的肉呀鱼的。她都放在冰箱冷冻柜里,一个月吃它个一两次,打打牙祭。她也知道,上了年纪荤菜一点不吃,要得老年痴呆的,两天一只鸡蛋最实惠了,价钱便宜又有营养。鸡蛋就买洋鸡蛋,啥个土鸡蛋,价钱翻几倍,还不是一样吃呵。有一阵她自己养过鸡,但村里外来户多了,进进出出人变杂了,小鸡一养大就连根鸡毛也看不见了,今非昔比了。担心的是小茵子会不会已轧出点苗头,万一传出去,这只老面孔往哪里放呵。索性横竖横,今天一定要买到手。她迈开老腿决定到十几里开外的徐家巷去买。
P11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