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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就在村子的尽头。牲口院子的小门朝北,正对着顿河。从绿苔斑斑的石灰岩石头丛中往下坡走八俄丈,便是河沿:那星星点点的贝壳闪着珍珠般的亮光,水边的石子被河水冲得泛出灰色,就像一条曲曲弯弯的花边儿;再往前,便是奔腾的顿河水,微风吹动,河面上掠过一阵阵碧色的涟漪。往东,为打谷场作篱的一排红柳外面,是一条“将军大道”,大道中间是白色野蒿,还有受尽马蹄践踏,依然十分旺盛的褐色车前草。十字路口是一座小教堂,教堂背后便是笼罩着腾腾气流的原野。向南望去,是一道石灰岩的山梁。西面,是一条街道,这条街穿过一个广场,直通河边滩地。
上次俄土战争期间,哥萨克麦列霍夫·普罗柯菲回到村里。他从土耳其带回一个老婆——一个裹着披巾的瘦小女人。她总是把脸遮得严严的,难得露一露她那忧愁的、带点儿蛮气的眼睛。丝披巾流露着不可接近的神秘意味,那鲜艳夺目的绣花叫妇女们十分眼馋。这个被掳来的土耳其女人跟普罗柯菲家里的人都合不来,所以不久麦列霍夫老头子就把儿子分了出去。老头子一直耿耿于怀,至死都没有跨过儿子的家门。
普罗柯菲很快就安好了新家:请木匠搭了一座木房,又自己动手围了一个牲口院子,快到秋天的时候,便带着他的驼背的外国老婆搬往新居。他和她跟在装着家产的大车后面,在村子里走着,全村大人小孩都跑了出来。男子汉们不出声地窃笑,妇女们大声地喊叫,一群肮脏的孩子跟在普罗柯菲后面起哄,但是他敞着小褂,就像犁地时那样慢慢走着,黑黑的大巴掌握住老婆那柔嫩的小手,毫不在乎地昂着他那淡白色乱发的头,只有两边腮上鼓起和蠕动着两个大包,以及一直不动声色因而显得像石头一样的两道眉毛中间渗出了汗珠儿。
从那时候起,村子里就难得看到他了,就连集日里他也不肯出来。他住在紧靠顿河边自己的小房子里,过着与人不相往来的日子。村子里议论起他的古怪。放牛的孩子们说,他们好像看到,每天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普罗柯菲就抱起老婆,一直抱到鞑靼冈上去,把她放到土冈顶上,跟她一起背靠着一块被千年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石头坐下来,一股劲儿地望着草原;一直要望到晚霞完全消失,普罗柯菲才把老婆用大衣包起,抱回家去。村里人纷纷猜测,为这种古怪行动寻找解释,妇女们连说闲话的时间都没有了。关于普罗柯菲的老婆也有各式各样的说法:有的说她漂亮得要命,有的说她丑得出奇。直到最勇敢、最爱刨根问底的娘们儿玛芙拉装作讨新鲜酵母到普罗柯菲家里去过一趟之后,才真相大白。普罗柯菲到地窖里去取酵母,玛芙拉趁这个机会看了个一清二楚:原来普罗柯菲弄到的土耳其老婆是一个顶不起眼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红着脸、歪披着头巾的玛芙拉就站在胡同口对着一群妇女咋呼起来:
“谁知道他看上她哪一点!平平常常,女人罢咧……屁股不像屁股,肚子不像肚子,简直像一根棍儿。不如咱们的姑娘饱满。身子细得像马蜂,一折就断;两只眼睛又黑又大,我的天啊,两眼一瞪,就像个魔鬼。大概快要生孩子啦,真的!”
“要生孩子啦?”妇女们吃惊地说。
“看样子,早就不是姑娘,养过几个孩子啦。”
“脸蛋儿怎样?”
“脸蛋吗?黄黄的。眼睛蔫不拉唧的,看起来,在外乡外土日子过得不怎么甜。你们猜,她穿着什么……穿着普罗柯菲的裤子哩。”
“当真?……”妇女们一齐惊愕得失声叫道。
“我亲眼看到的,她穿的是男人裤子,只是没有镶绦,一定是他的便裤。她上身是一件老长的布衫,布衫下面便是男人裤子,裤腿掖在袜筒里。一看到她那种样子,我吓呆了……”
村子里悄悄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普罗柯菲的老婆会兴妖作怪。阿司塔霍夫家的儿媳妇(阿司塔霍夫家也住在村头,紧靠着麦列霍夫家)起着誓说,好像是在三一节的第二天,她在天亮之前亲眼看到普罗柯菲的老婆披散着头发,光着脚,到他们家牛棚里挤过牛奶。从那时起,牛的乳房就干瘪得像小孩子拳头那样大。不再出奶,不久牛就死掉了。
那一年,发生了前所未见的牛瘟,顿河边圈牛的沙滩上,每天都要出现一些大牛和小牛的尸体。牛瘟传到了马群中。村镇牧场上牧放的马群越来越稀疏。于是大街小巷流传起可怕的谣言……
哥萨克们举行过村民大会之后,直奔普罗柯菲家。
主人走到台阶上来迎接。
“诸位老人家,因何事光临舍下?”
人群朝台阶移动着,没有一个人讲话。
终于,一个略带酒意的老头子领先喊道:
“把你的妖精给我们拖出来!我们要审问她!……”
普罗柯菲连忙朝房里奔去,但是到过道里就被追上了。有一个诨号叫“车杠”的大个子炮兵抓住普罗柯菲的脑袋,一面朝墙上撞,一面说:
“放老实点,反抗是没有用的!……不干你的事,我们是要干掉你老婆。一定得把她除掉,不除掉她,全村的牲口都得死光。你要放老实些,要不然我把你脑袋撞碎!”
“把母狗拖出来!……”人们在台阶边吆喝着。
一个和普罗柯菲同团当过兵的哥萨克,将土耳其女人的头发缠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捂住她那张开喊叫的嘴,飞速地将她从过道里拖了出去,摔到人们的脚下。一声尖利的叫喊穿透了吼叫的人声。
普罗柯菲冲破六个哥萨克的包围,奔进正房,从墙上扯下一把马刀。哥萨克们你拥我挤地从过道里退了出来。普罗柯菲在头顶上挥舞着寒光闪闪、响声嗖嗖的马刀,飞身跳下台阶。哥萨克们立刻阵脚大乱,四散奔逃。
普罗柯菲在仓房旁边追上了那个跑得很慢的、诨号“车杠”的炮兵,从背后斜劈下去,从左肩一直劈到腰部。哥萨克们撞倒篱笆桩,穿过打谷场,朝田野奔去。
半个小时之后,重新鼓起勇气的人们才悄悄走进院子。两个前哨战战兢兢地走进了过道。普罗柯菲的老婆躺在厨房门槛上,浑身是血,头很别扭地向后仰着,牙齿疼得朝外龇着,咬得出血的舌头在上下牙之间翻动着。普罗柯菲的头不住地晃动,眼睛直愣愣的,正用羊皮袄包裹一块哇哇直叫的肉团子——早产的婴儿。P3-5
美好的悲剧形象——“顿河”主人公格里高力
肖洛霍夫的长篇巨著《静静的顿河》问世后约半个世纪以来,对这部作品的争论从未停止过。先是争论作家和作品的属性:肖洛霍夫是哪个阶级的作家,《静静的顿河》是什么性质的作品?等到作家和作品被肯定了,又争论起小说中心人物格里高力的典型性。等到这一中心人物的典型性被认定以后,又争论起这一人物的悲剧实质。而所有争论的悲剧实质,实际上是悲剧成因。
可以看出,中心议题的改变,是《静静的顿河》被认识和承认的过程。正确的意见一步步取得胜利。然而,直到今天,仍将着眼点放在悲剧本身及其成因方面,而没有看到作者通过悲剧手段塑造美好形象的主旨,仍说明某些评论者没有足够的胆识接触这部作品的实质。
这部作品的实质,这部作品的核心是什么呢?作者肖洛霍夫说得很清楚,就是要表现人的魅力。人的魅力就是人性美和性格美,特别是中心人物格里高力的人性美和性格美。作家说到做到。他在作品中确实非常成功、非常有力地表现了中心人物的人性和性格美。
为什么一些评论者偏偏不看重这一点,为什么不从这一点着眼去分析《静静的顿河》的思想和艺术呢?
理论界和政界一样,长时期有“左倾”思想的影响。因为格里高力有过历史污点,小说中的红军和红色政权容不得他,现实中的一些理论家们也容不得他。不能理解,一个“反动军官”会有什么“魅力”;不能理解,这样一个悲剧人物会是一个美好形象。
我国作家邓九刚写了一篇小说,就叫《人的魅力》。在小说中借用高尔基夫人的口说:“如果我是阿克西妮亚,我也会爱上格里高力。”邓九刚不是一位理论家,但他以作家的敏感和胆识深深感受到格里高力的人性美和性格关,触及这部作品的精髓。
作为《静静的顿河》新译本的译者,我在翻译过程中也深深爱上了格里高力这个人物。
怎么能不喜爱这样的人物呢?格里高力具有强烈、深厚的人性和美好的男子汉性格,而且这一切表现在他身上是那样鲜明,那样自然,那样生动。
作者首先揭示格里高力的人性美,写他在爱情上的热烈、执着和勇于追求的精神。受到压抑后,他携情人离家出走,表现了他的反抗精神和勇于追求自由的精神。爱情是人性的重要一面。格里高力和阿克西妮亚的真挚爱情,作为书中贯彻始终的故事线索,成为表现他的人性美的重要一环。
揭示格里高力的性格的另一条主线,是他在战争中,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表现。
格里高力和很多哥萨克小伙子一样,应征参加了俄德战争。他在战场上第一次杀人,心情异常沉重。因为“秃子”屠杀俘虏,他要和“秃子”拼命。俄军士兵轮奸波兰使女,他冲上前去解救,结果被捆起来,扔在马槽里。军官要凌辱他,他毫不胆怯地反抗。他厌恶战争,渐渐对战争有了认识,皇亲大人向他授勋,他用很不礼貌的方式加以拒绝。通过格里高力在俄德战争中的所作所为,作者为我们描绘出一个善良、正直、有血性、勇于追求真理的小伙子形象。
肖洛霍夫是现实主义艺术家,也写了格里高力性格的另一面,写了他身上的“哥萨克历史积淀”。他受伤后回了一趟家乡,家乡人对他这样一个军官表示了很大的尊敬,激发了他的哥萨克精神。因此他“作为一个好样的哥萨克又上了前方;一面咒骂战争的荒谬,一面忠实地保持着哥萨克的声名”。在书中借用格里高力的回忆,写了他那种勇猛剽悍的哥萨克气质。然而这些情节只是虚写,三言两语交代过去。同样是回忆,一回忆到战场上救护对头冤家司捷潘的事,作者竞放开笔实写起来,而且用了鲜明的对比手法,着意渲染,写得十分动人。因为这个情节和另外几个情节不同,不是表现他的勇猛剽悍,而是表现他的善良和光明磊落的胸怀。一写到他的优秀品质,作者就情不自禁,控制不住自己的笔。前面三个情节只占了不到一页的篇幅,这一个情节却占去两页多,反映了作者的用心和偏爱。
格里高力从战场上回来,第一个参加了红军。然而他又看到红军领导人滥杀俘虏,他要和红军领导人拼命,并愤而离开红军,回到家乡。这仍然是由于他那善良、正直的本性,然而也反映出他认识上的局限,见树不见林,对红军的本质没有认识。
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善良、正直、纯朴、有血性的小伙子,带着一颗迷惘的心又回到了家乡。
格里高力参加顿河暴动,是多种因素造成的,有主观因素,也有客观因素。主观因素是他对红军与白军的本质区别没有认识,公然表示既不满白军,也不满红军,发了一些牢骚,以致地方红色政权把他当成敌人。这是他认识上的错误。另外,与他的中农阶级本质也有关系。他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不是缺吃少穿,不要求改变现状、反对动乱,只求安宁。他没有投身革命的强烈要求。与贫农相对而言,这是他作为中农的弱点。客观因素是乱捕滥杀的左倾路线没有争取他,而是把他当作敌人,步步紧逼,要抓他,要杀他。所以,暴动开始,他参加暴动,进行反抗。这是官逼民反。乱捕滥杀逼出来的暴动,不是暴动者的错误。君令臣死,臣不能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是封建奴化思想。不应该提倡这种思想。所以,格里高力参加暴动,除个别的客观、主观因素外,带有求生、自卫的因素,反抗的因素。就性格而言,这也有好的成分。
格里高力参加暴动以后,依然完整地保持着他的优秀品格。他依然是善良的:红军杀了他的哥哥,他曾发誓为哥哥报仇,捉住红军一个不留,然而他终不忍心。他在战斗中杀了几名水兵,内疚、痛苦得发了疯。他听说关押了红军家属,立即只身冲入监牢去解救。他依然是清白的:在抢劫成风并受到鼓励的暴动中,他自己不抢劫,也不准手下士兵抢劫,因此被撤了职。他依然是个胸怀坦荡、讲义气的男子汉:米沙是他自幼的好友。虽然米沙杀了他的哥哥,但他一听说米沙被暴动军俘虏,便连夜赶来解救,一路上拼命赶马,把马都赶死了。他依然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在白军将军和洋人面前,处处显露出一副铮铮铁骨。他虽然当了暴动军师长,依然保持着朴素的劳动者本色,丝毫没有做官向上爬的心思。有一次,暴动军司令库金诺夫要他去执行一项任务,给他戴高帽子,他欣然受命;
……
悲剧被称为“艺术皇冠”。悲剧最能激发人的感情,引人深思。此外,悲剧还最能显示人的性格。肖洛霍夫用严肃的现实主义态度,写格里高力这样一个好男子在社会主义革命中走了悲剧性道路,使人惋惜,使人深思;写他在悲剧性的逆境中保持着自己的良心和良知,在逆境中将他的美好品质鲜明有力地显示出来,格外感人,使人感到格外壮美。
肖洛霍夫有意着重描写格里高力在悲剧性逆境中的表现,而对他在顺境中的表现,反而不实写。如格里高力没有跨海外逃而毅然参加布琼尼的骑兵部队后,精神焕发,英勇作战,一心要“把过去的罪过赎回来”。他的传令兵普罗霍尔说:“他的样子大变了,自从参加了红军,他就快活起来,把一张脸都吃圆了。”又说他作战十分英勇,“打过仗以后,布琼尼在队伍前面亲自和他握手,并且向连队、向他表示感谢”。他参加红军之后的表现,本来可以用浓墨重彩描写一番,然而作者却只是借普罗霍尔之口,几笔交代过去。只是虚写,没有实写。这不是出自偶然。作者有自己的考虑。也许,如果实写格里高力参加红军后意气风发、英勇作战的情景,会冲淡悲剧气氛。作者不愿将悲剧写成人物转变的正剧,而是有意让人物品格在一幕幕悲剧中经受严峻的考验,在悲剧中揭示人物性格深层的美。也只有始终保持悲剧气氛,才能激发人的感情和心灵,才能发人深思。从这一点也可以明显看出作者用悲剧手段塑造美好形象的意图。
长期以来,人们对于文艺为革命服务理解得极其狭隘,认为文艺作品应当是用文艺形式表现的政治教科书。正面人物只能走革命的道路,做革命的事情。只有革命者才是jY_面人物,美好形象。所以,出现了《静静的顿河》这样的作品,人们就不能理解了。
有些研究者不看重作者本人的表白,不研究格里高力的性格美,却着重研究格里高力的悲剧及其成因,不把格里高力的悲剧性经历看作表现他的性格的手段,而是一味地从他的悲剧中寻找他的性格缺陷,这是颠倒本末。
事实是,肖洛霍夫用悲剧手段塑造了一个美好的男子汉形象。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具有长久审美价值的不朽的形象。高尔基说,肖洛霍夫“在小说中往往不能将自己的立场同主人公格里高力的立场区分开来”。是的,格里高力性格中有作者自己的性格,也有作者的理想。正因为作者和格里高力一样,也有刚强、正直、勇敢、善良和求实的性格,才敢于在极“左”路线统治时期言人之不敢言,写人之不敢写。也正因为这样,这部作品经住了时间的考验,成为不朽的名著。
今天,思想界出现了空前活跃的局面。应该用新的眼光,拨开庸俗社会学的迷雾,去深入认识这部作品的实质了。我不是理论家,只是一名译者,在翻译本书过程中深有所感。愿将自己的感想和看法说出来,作为引玉之砖。
力冈 一九八八年三月于安徽师大
米哈依尔·肖洛霍夫力冈著的这本《静静的顿河(上中下全译插图本)(精)》是一部杰出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品。小说以第一次世界大战到1922年苏联国内战争为背景,描写顿河地区哥萨克人在这十年间的动荡生活,反映了这一地区的风土人情、社会变化,以及重大历史事件。主人公葛利高里因其坎坷、复杂的经历,成为世界文学人物画廊中十分耀眼的一位。
米哈依尔·肖洛霍夫力冈著的这本《静静的顿河(上中下全译插图本)(精)》有两条情节线索,一条以麦列霍夫的家庭为中心,反映哥萨克的风土人情、社会习俗;另一条则以布尔什维克小组活动所触发的革命与反革命的较量以及社会各阶层的政治斗争为轴心。两条线索,纵横交叉,层层展开,步步推进,将读者带进了风起云涌的哥萨克乡村生活,与书中的人物共尝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