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放的舞蹈
一
距离奎虚阁还有几步远,哀乐从天而降,欧阳童怔了一怔,旋即意识到又有大人物去世了。
那一年哀乐不断,人们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阴郁沉痛。但对于一个不满18岁的少年来说,事件本身的刺激却渐渐不再那么强烈,倒是循环往复的旋律无形中深入了他的意识,差不多成了一支耳熟能详的流行曲,不定哪一会儿就溜到嘴边上来。那一年里还频发地震,所有的集体活动无一例外都要在露天举行,因此,欧阳童走进大门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哭作一团的人。他毫无预料,一时手足无措。好大一会儿他才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就也哭了起来。他哭得涕泗滂沱,越哭越要哭,看上去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悲痛欲绝。
后来,当院子里的人都停止哭泣,纷纷散去的时候,发现有一个陌生的大男孩儿仍旧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一位中年妇女走过来问他要借什么书,说要借快借,过一会儿就要闭馆了。
欧阳童这才停住啜泣。
他说:我不借书。
他是来报到的。
说起那个下午,欧阳童总免不了要露出几分苦笑。他说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出那是怎样的一种处境和心境。他说多少次他借助回忆久久地注视着那个特殊的下午和那个孤独的少年,却从来没有能力可以表述那由孤单、无助、恐惧而生发出的一次次钻心的疼痛。
“在一个突然失去了幻想和光亮的世界中,一个人就会感到自己是异乡人,是陌生客,他的流放无可挽救,因为他被剥夺而失去了故园的记忆和对乐土的希望。人与人生之间,演员与背景之间的这种脱节,正是人感到荒诞之处。”这是一个叫加缪的法国人说的。欧阳童在后来的阅读中与这位伟大的作家相遇,他毫不迟疑地认为,惟有这段话接近他在那个下午的感受。
“毕竟,”欧阳童轻声叹息,“这个叫作奎虚阁的大院子,对于一个少年、一个舞蹈演员来说,实在是太不相干了。”
本地人说起这个大院儿,一般还是沿用老辈传下来的称呼,叫它“奎虚阁”。只有外来户和有了些名头的人,才一本正经地称它作“墨都市图书馆”。好在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倒也都知道它的前身曾是个相当了得的私人藏书楼,其声望堪与清代四大藏书楼一一江苏常熟的“铁琴铜剑楼”、浙江杭州的“八千卷楼”、浙江吴兴的“皕宋楼”、山东聊城的“海源阁”比肩齐名。
据墨都市图书馆馆志载:“奎虚阁建于清道光二十年(1840),位于云氏大院第五进院内,为坐北面南4问2层旧式楼房,楼下是阁主云氏家祠,楼上藏宋、元善本珍籍。云氏宅第,院凡五进,占地13975平方米(21亩),南北纵长215米,东西宽65米,青砖瓦舍百余间,除奎虚阁外,另有宏雅轩、海岳轩、博艺堂、汉画堂,各藏有明、清版本并帖片、字画、古玩、汉画像石等。云氏藏书历经百载,传之五代,精善宏富,洋洋大观,至第五代主人云文玉(1929年)始,顺应潮流,弘扬文明,所有藏书悉数捐出,于云氏大院固有基础之上,扩大规模,兴建新舍,广采书源,富以书藏,次第形成公共图书馆之建式,云文玉并出任墨都图书馆首任馆长之职。……”
云氏家族五代传承藏书的传说,在当地流传甚广,其中不少谈资颇具传奇色彩。比如关于奎虚阁创始人云亦轩的说法:清道光年间,墨都府城南有条大河,有一年发大水,堤岸开了口子,若不及时堵上,不但墨都遭殃,连天津、北京也会受其连累。墨都知府不敢怠慢,急忙上奏朝廷,同时组织抢险。此时,在外做官的云亦轩正巧回乡探亲,墨都知府知道此人曾先后在贵州、广西、湖北等省为官,极有才干,便恳请他出任治水指挥。云亦轩欣然接任,即赴险地。是时溃堤已然越扩越大,成袋成袋的泥土和石料抛进去,跟馒头包子差不了多少,瞬间便被吞没。云亦轩见此情景,不顾官服在身,扛起麻袋包,就跳进水里。在场的官兵、民工看到连朝廷命官都豁上了,也就一个个舍命随了上去。决口终于被堵住了。恰在此时,皇上派来的河院也赶到了,人们遂纷纷向他报告云亦轩的功绩。当河院大人找到云亦轩时,他已经筋疲力尽,岸都上不来了。河院急忙着人上前扶持,当即赏银几万。(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