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内拉这套房是几年前买的。他从没想过自己能买得起这套房,因为这会花光他所有的积蓄。然而,有一天,他父亲之前的合作伙伴写信告诉他,他要将他父亲在葡萄园的分红结算,这是一大笔资金,足以买下这套房产,还能留下不少钱养老。这就是他要立遗嘱的原因: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有房一族。然而,就算出了院,他也不能亲自去见公证人(伤势过重)。但凡他能亲自去找公证人,房子肯定是利维娅的,这毫无疑问。对于弗朗索瓦,这位差点成为他儿子的好孩子,他已经想好要留什么给他了:要购买一辆好车。他现在都能想象到利维娅气愤地质问自己,问他要溺爱弗朗索瓦到什么程度。确实如此,但一个本来可能(或许还要加上“应当”?)成为自己儿子的人应当比真正的儿子得到的溺爱更多。有点绕,但不无道理。那坎塔雷拉呢,对他要怎么办?蒙塔巴诺肯定要把坎塔雷拉加到遗嘱里。那留给他什么呢?肯定不能是书。他想到一首山地部队的团歌,名字叫《军官的誓言》,但歌词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对了,那块手表!他可以将他父亲的那块手表留给坎塔雷拉,是他父亲的商业伙伴送的。这样一来,他就能感觉到自己是蒙塔巴诺家的一员了,手表为证。
在心内科诊室,一层淡灰色的薄膜罩在他的眼前,他看不清墙上挂钟的时间。两住医生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显示屏,时不时动一下鼠标。
两位医生中有一位叫阿米地奥·斯特拉泽拉,是执刀医师。这一次,机器打出的不再是折线,而是一系列图片或类似的东西,医生进行了细致的研究,最终两人疲惫地长叹一口气,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斯特拉泽拉医生的同事离病床远些,他坐在诊疗椅上,身体前倾,认真地观察警长的情况。蒙塔巴诺希望他说:
“别再假装自己还活着了!真替你害臊!”
那句歌词是怎么说的来着?
可怜的人啊,不知道流了多少血,仍坚持战斗,但实际上他已经死了。
但医生什么也没说,拿着听诊器检查心跳,就好像之前的二十次听诊根本没做过一样。最后他站起身,看着他的同事说:
“我们该怎么办?”
“我想请迪·巴尔托洛来看一下。”另一位医生说。
迪·巴尔托洛!在前不久,蒙塔巴诺还见过这位传奇医生,现在他应该已经七十岁了。这位瘦得皮包骨头的老人留着稀疏的白胡须,看起来就像山羊一样,与一般人的社会生活和礼仪规范格格不入。有一次,他给一个冷酷无情的放高利贷的人做过检查后对患者说他什么检查都不用做,因为根本没有心。还有一次,在一间咖啡屋,他对一位正在喝咖啡的陌生人说,“你知道你会心脏病突发吗?”随后,这个人就心脏病突发了,原因可能是迪·巴尔托洛这样的传奇医生刚刚告诉他病要来了。
要不是出了大事,为什么这两位医生会去找迪·巴尔托洛呢?有可能他们是想让老专家看看蒙塔巴诺的情况,他怎么能靠着像轰炸过的德累斯顿一样的心脏活着呢?
在等候期间,他们决定让他先回自己的病房。就在他们打开房门推担架床的时候,他听见利维娅绝望地喊着:
“萨尔沃!萨尔沃!”
他不想回应。可怜的人啊!她来维加塔是想和他共度美好时光的,结果却是这样令人吃惊的消息。
“太让人吃惊了!”利维娅前天告诉他,当时他刚从蒙特鲁萨医院体检完回来,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站在家门口。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嘿,别这样!”他说道,身体紧紧抱拢着。
“为什么不?”
“呃,你从来没这样过啊!”
“那……你以前什么时候送过我一束玫瑰花啊?”
他轻柔地将手放在她的臀部,好像不想惊醒她一样。
警长竟然忘了和迪·巴尔托洛医生见面时的场景。迪·巴尔托洛不仅长得像,就连声音都像山羊。他可能就没专门留意过。
“大家好!”他一边进病房,一边用山羊似的嗓音打招呼,身后跟着大约十名医生,他们都穿着白大褂挤在病房内。
“你好!”所有人,也就是蒙塔巴诺一个人,回应了他的问候。因为医生进入病房时,只有他一个人在里面。
迪·巴尔托洛走近病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蒙塔巴诺。
“经过我同事的一番诊治,你竞然还能意识清醒,我对此感到很高兴。”
他做了个手势,斯特拉泽拉医生走到他身边,将检验结果递给他。迪·巴尔托洛扫了一眼第一张表格就把它扔在床上,随后是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几秒钟过后,蒙塔巴诺被纸淹没了。最后,他只能听到医生的声音,却看不到医生的身影,因为遥测心电图的图纸太多,遮挡了他的双眼。
“麻烦跟我说一下,叫我过来做什么?”
他山羊似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生气。很明显,他脾气不好。
“其实,有一位警官告诉我们,几天前发生了一场严重的事故……”斯特拉泽拉医生犹豫地说道。
“什么严重的事故?”蒙塔巴诺听不到斯特拉泽拉的声音,可能这部分内容是悄悄告诉迪·巴尔托洛的。这还分集?这又不是肥皂剧。斯特拉泽拉提到了事故,不过没有哪部肥皂剧里有一集叫《事故》吧?
“把他拉起来,正对我。”迪·巴尔托洛医生命令道。
他们将蒙塔巴诺身上的图纸拿掉,轻柔地把他扶起来。床边围了一圈穿白大褂的,气氛严肃安静。迪·巴尔托洛把听诊器放在蒙塔巴诺的胸口,不时地来回移动。警长离医生的脸很近,他注意到医生的下巴一直在动,好像在嚼口香糖一样。他突然间明白了。医生正在沉思。迪·巴尔托洛医生长时间保持不动时确实像一只山羊。他在一动不动地听诊。蒙塔巴诺好奇他到底听到了什么,是建筑物倒塌的声音,是裂缝突然扩大的声音,还是地下隆隆作响的声音?迪·巴尔托洛保持姿势不变,身体丝毫没有移动。像这样保持弯腰的姿势不会伤害脊柱吗?警长开始恐惧地出汗了。这时,医生直起身,说道:
“行了。”
其他医生赶忙将蒙塔巴诺放平,让他躺在床上。
“在我看来,”这位传奇医生说道,“再打他三四枪,不打麻药就直接取子弹,他的心脏也不会有事。”
说完这些话,这位医生就离开了,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十分钟后,警长被挪到了手术室,手术室内有一盏白色的大灯,一个男人站在他旁边,手中拿着面罩,然后放在了蒙塔巴诺的脸上。
“深呼吸!”他说道。
蒙塔巴诺照做,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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