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医生听我讲述这个过程,直夸我当时做得非常正确。医生说,大多数人都知道血是人体的精华,是生命的养料,不能轻易流失,能留在体内就尽量留住。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从腹内溢出的血万万留不得,它是一种含有病毒的污秽之血,如果把这种血硬生生地压下去,那么污血就有可能反流而下,渗入肺部,对肺造成不可挽回的二次损伤。
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医学常识,只凭一种本能反应,因为血从喉龙中往上奔涌,我实在憋不住了,只好一口喷出。当一串红色的液体从口中一泻而出,瀑布一样悬挂在墙上时,我听到安静的墙面发出滋滋尖叫。
我撑起上身,移脚下床,准备往卫生间跑。此时,第二口鲜血又一涌而来,我清楚地看到,黏稠的血迹像百脚虫一样贴着洁白的墙面急促地往下行走,一眨眼就钻进了墙根……
惊恐万状的母亲第一时间请人把我送进了医院。经化验和X光胸片透视,很快得出了结论:右下肺感染性病变。
“病变”是一个冷酷的医学名词,一个不祥的专业术语。那一刻我感觉双眼发黑,天旋地转,无法站立。
我赶紧转过身去,闭着眼睛,靠在墙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到喉咙內还在咕嘟作响,用手一摸,满脸是泪。
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害怕死亡,惊吓之后,心脏像逃亡的脱免,狂跳不止,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样沉重和困难。我不停地自问:难道死神真的马上就会降临吗?活了四十多年的躯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吗?
我知道大病就是一场大难,无论怎么挣扎也挣不过老天。病变的诊断结果,就是苍天向我发出的死亡追捕令。现在死期既然来临,一切都来不及了,不如坦然面对,无条件接受。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潜意识中仍在作垂死挣扎。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恐惧,它来自“病变”这个术语,以我肤浅的医学常识来判断,病变就是癌症的代名词。从第一口鲜血喷出,死亡的阴影就开始将我笼罩。我猜想那片病变的肺叶已溃烂得百孔千疮,我体内的血液早晚都会从那些空洞中流得一千二净。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体会到死亡的前奏原来是如此悲凉,到了最后关头,没有任何人能为你分担这份悲凉,因为死亡必须独自面对,这是一件不能替代无法推却的事情,我即将奔赴黑暗的远方。
那种虚脱般的压抑,让我呼吸沉重,头脑昏沉。身体像脱离了大脑,不时抛向天空,不时又压在地底。迷迷糊糊中有人给我穿了一身黑衣。一双黑鞋,然后直挺挺地装进了棺材。眼看着就要合上盖子时,我听到了一声高亢的鸡啼,那声鸡啼拖着长长尾音,在黑暗中颤抖,几个抬棺材盖子人,听到那声鸡啼身子猛然一震,全都愣了起来。我发现机会来了,拼尽力气,双脚一蹬,棺木盖子咣当一声,飞离而去。我一个激灵蹦了起来,睁开眼,发现世界仍然安安静静。此时天已大亮,我摸了一下额头,大汗淋漓。刚才只是惊梦一场,自己并没有死去,所谓的死亡只是梦中的演练……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洁白的病房里,反射着病人苍白的脸膛。这是一个白色的世界,但又包含了所有的内容。医院这个看似安静的地方,其实波澜起伏,暗流汹涌,每天都有人在此走向死亡,走向后院尽头的太平间。那里是所有路线的终点,是进入墓地的通道。
此时,吱呀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医生和护士裹着一团白光,飘了进来。他们开始查房,我的心脏又猛烈地搏动起来。在眩目的白色里,我突然想起家里墙上那块红色的瀑布,那个图案会不会成为我最后留下的生命痕迹?
胖子医生把新写的病历和诊断书拿在手上,宽大的口罩遮住了半个面盘。我发现他不再是一名个医生,而是一个法官,我住的不是病房,而是监房。场景悄然置换,让我梦幻般地进入到《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种经典的句式,暗示了胖子医生的目的,他来向我宣布死刑。
苗条的护士用笋尖似的玉指捏着晶亮的温度计,准备帮我测量体温。胖子医生询问排便和食欲等问題。此时我的情绪变得异常烦躁,根本没有兴趣等他来关注那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我只想知道自己离死亡还有多久!于是我伸手一把夺过诊断书,哗啦哗啦地翻看起来。
胖子医生被我这种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一脸惊诧,愣在那儿,不明白我如此激烈地抢夺病历,究竟想看到什么。
我以囚犯的心理在想象,病历就像法院终审的裁决书,它的到来,就是死刑的到来。只要睁开眼,“肺癌”二字像刀剑一样直逼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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