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种很少忧伤的人,尽管大家都对这种情感推崇有加,我却丝毫不喜欢,更不赞赏。人们习惯给理智、德行以及良知披上一层外衣,这是一种愚蠢以至恶劣的修饰。意大利人更是恰如其分地把忧伤称为邪恶,因为忧伤本来就是一种有害、荒谬、怯懦以及卑微的情感。斯多葛派[斯多葛派,古希腊罗马哲学学派,创立于公元前300年左右。晚期斯葛派强调唯心主义,宣扬宿命论、神秘主义和禁欲主义。]不允许他们的哲人具有这种情感。
有个古老的传说:埃及国王普撒梅尼图斯被波斯国王康比泽击败并俘虏后,看到女儿从自己面前走过,她穿着波斯用人的服饰去为波斯人汲水。周围所有的朋友都伤心地流下了泪水,他自己却僵立在那里,默默无语,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接下来,他又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被敌人拖走、处死,仍然无动于衷;可是,当他在战俘的队列中看到自己的一个仆人时,却不禁捶胸顿足,流露出极大的悲恸。
无独有偶,最近我们的一位亲王身上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在特朗特得知,作为家族荣耀和支柱的兄长遇害,不久后,他又获悉,作为家族第二希望的二哥也去世了,他以惊人的毅力承受住了这两次突如其来的沉痛打击。但就在几天后,一个仆人的死亡,却令他再也无法承受,难以自持,陷入万分悲恸与极度悔恨之中。有人据此得出论断:只有最后的那次死亡才真正地震撼了他的心灵。其实不然,事实上,听闻两个哥哥的死讯时,他已经悲痛欲绝,之后发生的哪怕一丝微小的刺激都足以摧毁他忍耐的堤坝。
我们可以用同样的道理去解析历史。有明确记载,当康比泽问普撒梅尼图斯为何对子女的痛苦无动于衷却独独悲痛于朋友的不幸时,后者的回答是:“对朋友的悲伤可以用泪水来倾诉,但对子女的悲伤则是任何方式都难以表达的。”
古代有位画家的创作过程与此也有异曲同工之处。在描画伊菲革涅亚[伊菲革涅亚,古希腊剧作家笔下的一个悲剧人物。]献祭仪式时,这位画家按照不同人的视角,以人们对这位美丽少女无辜殉难一事的关心程度来描绘他们不尽相同的悲痛。画家极尽艺术技巧之能事,可等到描画少女的父亲时,他已是江郎才尽了。他取巧地设计了这位父亲双手遮脸的动作,暗示已经没有任何方式能够表达他内心的悲痛。
这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何诗人们要创造出尼俄柏这位不幸的母亲的形象,来表达极度悲伤的那种委靡不振、沉默不语的麻木状态:在失去七个儿子和七个女儿后,她伤心过度,最终化作了一块石头。
她因痛苦而变成了一尊石像。
——奥维德
不可否认,极度的悲伤会让人的整个心灵战栗,丧失所有自由行动的机能,如同乍听到一则噩耗时,我们很可能被惊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好像灵魂离开了躯壳,只有在痛哭流涕或倾诉悲苦之后,心灵才能被救赎,得到些许松弛和慰藉。
痛苦得终于不再哽咽而哭出了声。
——维吉尔
弗迪南国王与匈牙利国王的遗孀曾在布达附近对战,彼时的德军统帅雷萨利亚克看到一具被战马驮着的尸体。因为死者在战斗中的英勇表现,统帅对他的死深表同情。人们都想知道这名死者的身份。摘去这名死者的头盔后,统帅认出那正是自己的儿子。在部下的一片哀号声中,统帅沉默着,身体死死地钉在原地,双目凝视着儿子的脸,但未流下一滴伤心的泪水。最终,极度的悲恸令他窒息,身体僵直地昏厥倒地。
正如恋爱中的诗人们所说的:
可以表达出来的爱都不够炽烈!
——彼特拉克
还有下面这些诗句可以表达难以自拔的情爱:
可怜如我,感官早已沉醉,
当我如愿见到了你,蕾丝碧,
心与口便不再任由召唤;
微妙的火燃烧我的周身;
耳畔荡起含混不清的声音;
双眼蒙上凝重无比的漆黑。
——卡图卢斯
所以说,当情感处于最激烈震荡之时,我们的悲恸与惦念是难以言表的。此时我们的灵魂已经被沉痛的思绪搅乱,肉体也因此开始虚脱乏力。(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