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姆塔格的沙
多少年来,库姆塔格沙漠的远方,不曾越过了我梦想的边界,只是一些遥望,散落在时光里了。聚散无常,恍惚里,我沿着这座城市的方向奔走,然后丢盔卸甲。没有人会在一个突然醒来的梦里告诉你,那一片并不遥远的沙漠里,埋藏着你的宿命。
而关于库姆塔格的记忆,也应该是从那个春天里开始的。几乎是在毫无准备的旅途中,库姆塔格以一张沙漠的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自己在新疆生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从来就没有闻听过这样一座别样的沙漠呢?是我的孤陋寡闻,还是深藏不露的库姆塔格,在冥冥中,预谋好了这一次相遇。
有风,猎猎掠动着踏行者的衣衫。墨镜,风衣,更有纱巾围裹着的娇嫩脸庞,大呼小叫的留影者,库姆塔格浩瀚无垠的洁净细沙,成了这些高贵的行旅者镜头里的远方。五月,应该还是在春天里,而沙漠里的阳光,却足以晒出你灵魂里细密的汗珠。
我是这一群大呼小叫的一员。在随后的沙漠旅途上,风和沙,穿过了我的脖颈,进入到我的身体里去,那一种酥酥痒痒的感觉,美妙而难以言说。我是信赖这些沙的。这些随风起舞的沙,穿过了多少时间的黑暗,在库姆塔格春天的阳光里,再一次穿越了我身体里的黑暗。
我没有多余的行囊,索性就躺倒在一面向阳的沙坡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或者,会有一场宽敞而洁净的梦,那些沙上的起伏,阳光下的迷离,不可穷尽的沙漠的远方,都是我在那一场短暂的假寐里,无限伸展的梦境。可是,这一场梦,注定只是一场梦。因为,在一场声势浩大的采风活动中,一切都只是具有表演的性质,舞台上结束了,观众就应该散场了。接下来,你还得跟随着这一场盛大的演出,赶场子呢。
为了拖延时间,我假装着从一座沙丘上滑落到谷底,然后再慢慢地爬上来,耳朵里充塞着那个导游般的姑娘,焦急而不无埋怨的催促声。好在我还有充沛的体力和耐心,沿着一行人散乱的队伍,向着沙漠的深处跋涉。遇见了几座“巨大”的沙雕,有一座就要坍塌的“城堡”,还有一片“庄园”里东倒西歪的茅屋,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沙雕师们,堆积了一群《西游记》中的人物,唐僧、悟空、八戒和沙僧,师徒们在这片荒寂的沙漠深处,行走的何其辛苦。破碎的衣衫,残缺的脸庞上满是沙漠中沦落的“风尘”。我不知道这些沙雕在这里存在了多久,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处“悬置”在沙漠深处的“景点”,几乎没有引起“行人”们的注意。我在它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心里不禁为这些落寞的沙雕,掠过一丝悲凉的感慨。唯愿,这些无辜的沙,重新挣脱了禁锢,从这些缺失了灵魂的“沙雕”中解放出来,回到阔大的沙漠中去,开始它们自由而没有目的的流浪。
我也会问,一粒沙有灵魂吗?一粒沙,需要一个有目的和方向的漂流吗?问题是我无从找到真正的答案。我想,我自己何曾不是一场又一场旷日持久的漂流中,迷失了方向,一次次陷入灵魂的孤单和恐惧之中呢?
而阳光下的恐惧是无须挣脱的。四野空茫,长沙无垠,库姆塔格纷乱和细腻的沙粒,早已经将我今生的困厄、迷途,恩怨和纠结,彻底地埋藏了。
或者,在那一个就要远去的春天里,我站在午后铺天盖地的阳光下面,遇见的一场风,已经不知道将这一切,吹到哪里去了。P3-5
立秋过后,天气变得温和了一些,虽然我的身体还停留在这个夏日的酷热里。的确,从1983年10月进入新疆的那一天开始,我在新疆的时光里,没有一天不是在晕眩甚至惶惑中度过的。有人可能觉得我言过其实了。其实呢,从踏上新疆的那一天开始,我的脑子里,就一直糊涂着新疆的“东西南北”,用一句鲁南老家的话说,就是“转向”。是的,我这一“转向”就是三十多年。人家说“东”的时候,我的脑子就是“西”,人家说“北”,我的脑子里一定是“南”。这许多年来,我的脑子里一直装着这么个“转向”的指南针在新疆大地上行走,时间长了,竞也习以为常,偶尔有一次因为什么奇怪的原因,脑子里有那么一个瞬间的“颠倒”,回归到正常方向了,反而觉得有些不适应了。
所以许多年来,可以用“晕头转向”来形容我在新疆的大致生活。因而我的新疆经验里,基本上没有东西南北准确的概念存在过。但是,这一点也没有影响到我在新疆大地上的漫游历程,从南疆到北疆,从沙漠到戈壁,帕米尔高原,昆仑山巅,天山腹地,阿勒泰的高山草甸,我见识过新疆的壮美和辽阔,也亲历了这些漫长山水间的人性与灰暗。经常听到有人说,自己走遍了新疆的每一个县,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流,可是,我并不会为这些带着炫耀的口吻而有所尊重,反倒让我觉出了几分浅薄和庸俗。我所尊重的,是那些除了脚步的丈量之外,一颗鲜活的心脏与大地的亲吻。与那些浮光掠影的观光客不同,也与那些冒险者的猎奇和欲望旅行不同,我的文字里,大多是关于这片土地上卑微者命运中的挣扎,那些荒天野地里迷茫的身影,更能激起我内心的波澜。
是呀,天涯的沦落和大美的山水之间,我总是难以取舍。这或许与个人的命运和经历有关吧。我的文字里满是忧伤,有时候走得越远,我内心的悲凉就愈加浓郁。走在路上,你望不见故乡,或者,是一条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之路了。就这样,多少年来,我清f不欣喜又忧心忡忡地走在新疆的山水和美景之间,一次次遇见又短暂地挥别那些陌生的“亲人”,或许就是我永远的故土。一些人,一些风景,只是在路上,一个刹那的相逢,永远,只在路上。
《坎土曼的春天》,是我的第几本书了?我没有算过。我想说这本书的意义在于,我终于经由这些关于新疆的文字,触摸到了这片土地背后的真实存在。这些风沙弥漫中的春天般的往事,在这个秋日的午后,再一次撞击了我日渐苍老的心。
其实,写下了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也还是分不清楚“东西南北”的。好在午后的时光里,已经多了些绵稠的回忆。
仅此,是为后记。
唯有大地是故乡(序)
这本随笔集,是一位诗人脚粘泥土写下的慢散歌行。
诗人郁笛,一位从乡村出发的诗人,他带着血脉里的泥土之香,在经过长长的漂泊之后,一个偶然,也是一个必然,他来到南疆的一个村落,一个邮票大的地方,正如游子回到了故乡。
在这个荒僻、落后的小地方,于一个从繁华大都市来的普通人而言,这种生活将是一种煎熬与苦难。然而,这是一位诗人,一位真正的诗人,一位满腹乡愁回家了的诗人。他回到这里,就像回到了灵魂的故地,他暗怀着快意与欢喜,敞开心灵触摸着土地的温凉,这土地,怎教他不抒写,怎教他不用文字歌唱!
他在一个春天到达,他对这片土地的细微感知从春天开始,他的文字之花也从春天初绽。他被那无限的尘土包围着,亦被感染着。他写道:“在连队的土地和房舍间散步,遇见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老人还是青年人,也无论是否曾经见过面打过招呼的维吾尔族老乡,每一张脸上都是善意的微笑和热情。”“在这些陌生的土地和人群间穿过,我突然没有了孤单的感觉,也没有了多年来在新疆挥之不去的游子心态。难道我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吗?这些豁然开朗的顿悟,在如此深切的南疆皮恰克松地这样的小地方,于我而言,真的是一次命运的抵达。”“我只是遇见了自己遥远的故土。我拥有了生命里的另一个村庄,一个两千四百人的维吾尔村庄。”他感激命运的恩赐,这里也是他人生获得天启的地方,使他那谦卑的文字直接从心中涌出。
其实写文就是写人,品文就是品人,真诚是文字的灵魂,写作无须太多的技巧,好文章是真心的流泻,一种心灵的对流。
一个人心中有什么,眼里就会看到什么,心中有善,看到的都是善,心中有花,看到的都是美。一个写作者,要是心中无爱,纵然是能写出再怎么高妙的文字,他的写作还有何意义。可以想见,在皮恰克松地的田地间、旷野中、杏园里、陋巷内、土屋下,以及那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面带忧郁和感伤的诗人怀着一颗怎样敏感、慈悲、柔软的心,来与这片土地上的万事万物对语。
他沉迷于这远乡的普通事物,感喟着这些土地的质朴与憨实,连那些看不起眼的小东西往往也能触发他的情思妙悟。他关注于一群麻雀、一只羊、两条狗、散步的鸡、一只蹲在家门口的猫,不忍心去打扰它们,更不要说去伤害它们了。
他是这样来感知《那只蹲在家门口的猫》:“一只猫在家门口的守望,也使我赶紧停下了脚步。……在与猫的对视中,我很快败下阵来。我只是眼神慌乱地看了一眼猫的眼睛,而猫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慌乱地移走自己的眼睛,只是装作无意间地瞄了一眼……我在想,我需要在门前的虚土里站上多久,才能既不引起一只猫的厌倦和反感,又能与猫保持在足够友好的距离中相互观望呢?我首先想到了是自己的撤退,是友善的、礼貌的、也必将是有尊严的撤退。更为重要的,我希望在我撤退的过程中,猫的眼睛能够一直注视着我,我需要告诉这只目不转睛地猫,我从来没有冒犯它的意思……”瞧瞧这文字,就知,诗人该有一颗多么良善的心呀!
他疼爱着这些常人眼里的哑巴畜生,又以惊诧之心来记录村子里的一切。那倾斜的阳光、那奔跑的云朵、那黄昏的麦田、那一些夜晚的风、那一场南疆夜雨、那一把坎土曼、那吊在枝头的青杏、那新鲜的馕,都会吸引他的遐思和赞美。在诗人的眼里这些都是“生活的美味”。
在那《奔跑的云朵》里他好像看到了人生命运的底牌,他如此写道:“当然还有天空的流云。这些黄昏的宏大气象里,村庄、大地,平原上的绿洲和荒漠,都成为一片硕大的云朵里被笼罩和覆盖的一部分。事实上,也只有在黄昏里,我们才能够遭遇如此绚丽的自然景观。无论你是一个过客,还是一个驻足者,你可以带走这里的风俗,语言和尘土里的弥漫,但你带不走这里的一片云彩。”
“一片云彩的阴影,压低了整个大地的背景,在黄昏里,如此绚烂。这时我刚刚散步归来,眼睛里满是云天的光影。我满怀里都是这些土地和村庄的面孔,那些庭院里的梨树飞花,黄雀低掠,有过一个时辰的秘密冥想。”
“我不知道在这条乡村土路上,是自己在旋转,还是一朵云彩在天际里奔跑。时光暗淡的如此迅捷。我何曾只是你晚霞里的一个匆匆过客,那么远呀,又如此短暂。”云朵成了他对生命的顿悟和解读。
然而,在这本小书里,诗人用笔最多的还是这方土地上的人。老连长的遗孀,六十岁的吐尼沙汗、五十七岁的布罕亚森和她的两个残疾孩子、在永安坝水库上偶遇,从故乡山东来的打工者、穷人肉扎洪、水闸上的俩女孩、老党员毛拉、协警买乌拉、打馕的师傅热合曼等。他如亲人一般,动情地讲述他们的生活,哀叹于他们的贫穷。
他沉思着城市与乡村生活之别,留恋于乡村的恬静和安然,“更倾心于南疆这些粗粝、缓慢和阔大的乡村背景。也愿意在这寂静无边的大地上,漫游,或者飞翔。”
何处是归程?他寻找着故乡:“我在想,像乌鲁木齐这样的现代化都市,繁华浮动,奢靡光影,为什么很难成为一个人真正的故乡呢?这大概是因为她缺少一片荒疏如皮恰克松地般的南疆沃壤。只有大片的土地才能构筑起故乡的巢穴,那些深陷在土地深处的艰难和恍惚,才足以满足一个人对于故乡和大地的记忆。而都市里的浮光掠影,她除了对一个人的异化和构陷,把淳朴的乡巴佬,变得日益市侩和追名逐利之外,城市里养育不了真正的文明。”这是一个智者对人类城市化进程的解析,也是一位诗人对乡村故土的悲鸣。
呵!幸运的是,诗人还是回到了这故乡般的大地上,这片土地上的人性之美,给他带来了温暖和安宁。“我想起了这些天里,那些维吾尔族人黝黑的脸庞,粗糙的手掌,热烈而不无幽默的邀约,让你难以推辞。在巴郎子清澈的眸子里,甚至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眼睛里,你都能从他艰难的生存里,发现生命的阳光,如此迷人。女人们的头巾也许是陈旧的,它们鲜艳的轮廓早已褪去,但这并不影响一个女人最为质朴的美丽心性。她们的脚步在没及脚踝的尘土里行走,眉目间的谦逊和友善却是如此纯净。”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是的,一位真正的诗人也要引领着迷茫的人群向着童年,向着自然还乡。在这人生的中年,读着诗人郁笛这浸润着心香的文字,我犹如抬头望见了满天的星光,似乎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2016年2月
郁笛著的这本《坎土曼的春天》是一部散文集,主要收录了作家具有浓郁地域风情的随笔、散文。全书以睿智的笔触绘出了祖国边地的奇异风情和苍凉的历史画卷,在巨大的时空背景下揭示了民族丰富的自然史和心灵史。许多文章恢宏浩大,溶人了理性的思索。浓缩了作者对这片土地的深情挚爱;展现了天山南北的宏阔气象,犹如一部宏大的画卷,绘就了新疆的美丽与神奇。
郁笛著的这本《坎土曼的春天》是一部反映新疆人文地理的散文集,以新疆山水、民族风情为题材。作者的脚步漫游在大疆南北,从沙漠到戈壁,帕米尔高原,昆仑山巅,天山腹地,阿勒泰的高山草甸,新疆的壮美和辽阔都在笔下倾泻,在郁笛眼中,新疆这漫长山水之间充满着人性与光辉。
本书可以让我们经由这些关于新疆的文字,触摸到这片土地背后人的真实存在。这些风沙弥漫中的春天般的往事,一定会撞击到我们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