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一定能培养出味觉。
味觉是舌头对味道的记忆,让人总有描述食物质感的欲望。当饮食成了门学问,无法摆脱语言的时候,吃喝就不再是单纯的吃喝了。
我至今也没有搞懂,成为“侍者”究竟意味着什么。当然,侍者是个职业,但不止于职业。这份工作看上去并不复杂,干了这一行,就得暂时搁下平常人的种种梦想,不奢求晋升,也无须害怕降级,听人使唤,意思就是当个服务员。
侍者赚的是快钱,一晚过去,到手的钞票可多可少,没有定额。你可以把这份职业当成跳板,实现一些更具体的目标和更坚定的理想。二十二岁的我被那家餐馆雇用的时候,对这些道理已经明了大半。
这其中自有吸引人的地方:做侍者有钱拿,又有安全感,让我边为人服务边静待时机。我没有料到的是,时代对这个行当偏见太大,在它四周竖起狭小的围栏,围栏之中再无他物,等你逃出牢笼,记忆中仅剩一片短暂模糊的疯狂。九成做过服务员的人,不会在简历中提到这段生涯,即便偶尔谈起,也会视其为人生中浑噩度日的迷惘时期和体验苦难的纪念章,将它与经历地震、应征入伍相提并论。总之,实在乏善可陈。
和别人一样,我是开车来到这儿的。车里塞满我觉得有意义,其实却是垃圾的破烂玩意儿,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把它们丢到街上:一摞即将过时的DVD,一只装着数码相机和胶片相机的箱子——是我这个一直没出名的摄影天才的创作工具,一本我没能读完的《在路上》,以及一盏从沃尔玛买的现代风格瑞典台灯。从一个小得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一路开出来,旅途漫长,完全靠摸索。
大家都是一身轻松来到纽约的吗?恐怕不是。穿越哈德逊河的时候,我觉得好似横渡忘川,浊水滔滔的遗忘之河,忘记了我有一个老是在我清晨醒来之前就已经开车出门的母亲,还有一个喜欢在家里各个房间悄无声息穿行的父亲;忘记了游行般从我人生中列队闪过的各色人物,无论我说什么,他们总听不明白;也忘记了我曾怎样驶过于涸田野中的土路,头顶星空逼仄,内心混沌空虚。
是的,我来这里是为了逃避,可究竟要逃避什么?无聊的橄榄球赛和教会活动?死气沉沉的小巷尽头凋敝的低矮住房?读本地报纸、吃盒装甜甜圈的千篇一律的早晨?还是这种平淡无奇、令人感伤的生活本身?答案并不重要,我也永远不会想出确切的回答,因为与大多数人一样,我的生活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前进,而且必定是向前的。
不妨这样说,二〇〇六年六月下旬的一天,上午七点,我在乔治·华盛顿大桥④上重获新生:那一刻,天色刚刚破晓,太阳在地平线附近逡巡,朝霞的耀眼尖角遍布天空,恼人的交通拥堵也尚未拉开序幕,我的车窗已经放下,收音机里恰好播放着一首乐观得不切实际的流行歌曲,新生活仿佛在我眼前展开,展开,展开。
酸:柑橘汁、薄皮儿的梅尔柠檬、满身疙瘩的卡菲尔酸橙,都能让你的嘴巴皱起来。还有浓缩酸奶和醋。厨子的料理台上都备有柠檬,盛在品脱桶里。每当主厨大叫“这个得酸!”。他们就把柠檬精华加到菜里,用爱抚般的酸涩激发食物的活力。
我不知道收费站是什么。
“我真不知道,”我对收费站里的女士说, “这一次就让我过去吧。”
岗亭里那个女人不为所动,稳如屹立千年的埃及方尖碑。我后面那辆车的司机开始按喇叭,接着,他后面那辆车的司机也开始按喇叭,按得我直想蹲在方向盘下面。收费员指挥我开到边上的车道,我顺着这条车道左转右拐,最后发现自己正面对来时的方向。
我在一片工业区街道组成的迷宫中停下车,那里的道路看上去一条比一条更能把我引入歧途。虽然这很荒唐,但我就是连一台ATM机都找不到,只好原路折回。我把车停在一家唐恩都乐门口,从那里的ATM机上取出二十美元,瞥了眼账户余额:$146.00。我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就快到了,我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苦瓜脸说。
“能来一份大杯榛果冰咖啡吗?”我说。柜台后面那个男人喘着粗气,仅凭眼神就能将我碾碎。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