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哨
珍宝岛事件爆发前,我们班七个知识青年在黑龙江边挖沙子。江沙很细,但只能冬季刨开冰冻的沙壳,挖了运走。春季江水一活,沙滩就不存在了。
我们住在江边一间废弃的小木房里。对岸,有一个哨所,驻守着大约一个班的苏联边防士兵。冰封的黑龙江像一条宽阔的马路,我们每天在“马路”这边劳动,他们每天在“马路”那边巡逻。他们的一举一动,尽在我们眼中。他们从未向我们无端挑衅过,我们也并不因他们的存在而感到威胁。虽然他们是士兵,我们是知青,他们人人手中都有武器,我们有的不过是劳动工具。这里是太宁寂了。两国关系的恶化在我们心中造成的对苏联人的敌意,溶解在大自然的宁寂之中了。在这个地方,是个人,就会产生想要接近人的愿望。如果哪一天江岸看不到那几个苏联士兵,我们倒会觉得在这个宁寂的地方太孤单了。我们一次也没走到“马路”中心去过,他们也没有。在这条宽阔的“马路”上,国境线不是很分明的。与其说我们和他们都怕因“侵犯”了对方的领土而引起纠纷,毋宁说双方都很尊重那条不分明的边境线的存在,谨慎维护这一地带的宁寂与和平。我们不愿被他们看成敌人,他们肯定也是如此。被视为敌人,或者视人为敌,并非美好的事。何况在这一地带在这一宁寂的“世界”中,只有我们几个知识青年和他们几个士兵。想到“同仇敌忾”这个词时,倒会怀疑自己心理不正常。
那几名苏联边防士兵,似乎很适应这个地方的宁寂,生活得也似乎很有规律。他们每天早晨都一溜蹲在江边,用雪擦脸,而后就排着纵队在江边跑步。我们很想学他们,也到江边用雪擦脸,为了向他们证明,我们中国人的抗寒力,一点也不亚于他们苏联人,却只效仿了一天,没体验到丝毫乐趣,只得作罢。
他们养了五只鸽子,每天早、午、晚各放一次。我们将他们的鸽子看成“国际轻音乐团”。他们的每只鸽子都背着鸽哨,鸽哨声悦耳极了,美妙极了,令我们非常羡慕。
我们也从连队带来了一只鸽子,一只洁白的鸽子,一只雌鸽。我们叫“她”是“白姑娘”,我们很欣赏为“她”起的名字。
我们放过一次“白姑娘”,被他们的五只鸽子引过去了,三天后才飞回来。从此“她”就被我们囚禁在笼子里,不再放出。
我们不愿因为鸽子而与他们——那几名苏联边防士兵之间发生什么冲突。
我们珍视这个地方的宁寂。
因为这个地方的宁寂是我们完全没想到的。
我们都是哈尔滨知识青年,下乡前,都参加过“深挖洞”的战备义务劳动。有了这种锻炼,挖沙对我们来说算是很轻的活儿了。
二百七十余万哈尔滨市人民,除了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谁没参加过“深挖洞”?小学生参加,中学生参加,军人参加,机关工作人员参加,街道妇女也参加。党政军各级首长,没参加过的怕也数不出来几个。“洞”是挖得很深的,工程相当巨大,耗资惊人,可能足够重建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小学生们挖洞的积极性是非常令人感动的。他们一般都是参加运砖劳动。只要能搬动三块砖的,绝不会搬两块,咬着牙也要搬四块乃至五块。某个小学校的学生有所“发明”,创造了一种搬砖工具——一块木板,用粗铁丝或绳子两端拴住,挂在脖子上,一次最多可在木板上放六块砖,只要脖子吃得消。这一经验在各小学迅速推广,于是凡有小学生的人家中,红药水、紫药水和药布,便成了常备之物。几百万人连续几年内每天挖洞不止,市内街道破坏,交通混乱不堪,恶性交通事故层出不穷。某些建筑的地基也遭到严重破坏,或倾斜或倒塌,塌方事故在所难免,烈士英灵永垂千古。即使在和平建设的环境里,死人的事也是司空见惯的,更何况为了准备打仗。人们这么去想,就觉得因“深挖洞”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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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和雁
在北方广袤的大地上,三月像毛头毛脚的小伙子,行色匆匆地奔过去了,几乎没带走任何东西,也几乎没留下明显的足迹。北方的三月总是这样,仿佛是为躲避某种纠缠而来,仿佛是为摆脱被牵挂的情愫而去,仿佛故意不给人留下印象。这使人联想到徐志摩的诗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北方的三月,天空上一向没有干净的云彩;北方的三月,“衣袖”一挥,西南风逐着西北风,然而大地还是一派融冰残雪处处覆盖的肃杀景象……
现在,四月翩跹而至了。
与三月比起来,四月像一位低调处世的长姐。其实,北方的四月只不过是温情内敛的呀。她把她对大地那份内敛而又庄重的温情,预先储存在她所拥有的每一个日子里。当她的脚步似乎漫不经心地徜徉在北方的大地上,北方的大地就一处处苏醒了。大地嗅着她春意微微的气息,开始了它悄悄的一天比一天生机盎然的变化。天空上仿佛陈旧了整整一年的、三月不爱搭理的、吸灰棉团似的云彩,被四月的风一片一片地抚走了,也不知抚到哪里去了。四月吹送来了崭新的干净的云彩,那可能是四月从南方吹送来的云彩,白而且蓬软似的,又仿佛刚在南方清澈的泉水里洗过,连拧都不曾拧一下就那么松松散散地晾在北方的天空上了。除了山的背阳面,别处的雪是都已经化尽了。凉沁沁亮汩汩的雪水,一汪汪地渗到泥土中去了。河流彻底地解冻了,小草从泥土中钻出来了,柳枝由脆变柔了,树梢变绿了。还有,一队一队的雁,朝飞夕栖,也在四月里不倦地从南方飞回北方来了……
在北方的这一处大地上有一条河,每年的春季都在它折了一个直角弯的地方溢出河床,漫向两岸的草野。于是那河的两岸,在四月里形成了近乎水乡泽国的一景。那儿是北归的雁群喜欢落宿的地方。
离那条河二三里远,有个村子,是普通人家的日子都过得很穷的村子。其中最穷的人家有一个孩子,那孩子特别聪明,那特别聪明的孩子特别爱上学。他从六七岁起就经常到河边钓鱼。他十四岁那一年,也就是初二的时候,有一天爸爸妈妈又愁又无奈地告诉他——因为家里穷,不能供他继续上学了……这孩子就也愁起来。他委屈,委屈而又不知该向谁去诉说,于是一个人到他经常去的地方,也就是那条河边去哭。不只大人们愁了、委屈了如此,孩子也往往如此。聪明的孩子和刚强的大人一样,只在别人不常去而又似乎仅属于自己的地方独自落泪。
那正是四月里某一天的傍晚。孩子哭着哭着,被一队雁自晚空徐徐滑翔下来的优美情形吸引住了目光。他想他还不如一只雁,小雁不必上学,不是也可以长成一只双翅丰满的大雁吗?他甚至想,他还不如死了的好……
当然,这聪明的孩子没轻生。他回到家里后,对爸爸妈妈郑重地宣布:他还是要上学读书,争取将来做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爸爸妈妈就责备他不懂事,而他又说:“我的学费,我要自己解决。”爸爸妈妈认为他在说赌气话,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但那一年,他却真的继续上学了,而且学费也真的是自己解决的。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最近的一座县城里的某些餐馆,菜单上出现了“雁”字。不是徒有其名的一道菜,而的的确确是雁肉在后厨的肉案上被切被剁,被炸被烹……雁都是那孩子提供的。后来《保护野生动物法》宣传到那座县城里了,唯利是图的餐馆的菜单上,不敢公然出现“雁”字了,但狡猾的店主每回悄问顾客:“想换换口味儿吗?要是想,我这儿可有雁肉。”倘若顾客反感,板起脸来加以指责,店主就嘻嘻一笑,说开句玩笑嘛,何必当真!倘若顾客闻言眉飞色舞,显出一脸馋相,便有新鲜的或冷冻的雁肉,又在后厨的肉案上被切被剁。四五月间可以吃到新鲜的,以后则只能吃到冷冻的了……
雁仍是那孩子提供的,斯时那孩子已经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他在与餐馆老板们私下交易的过程中,学会了一些他认为对他来说很必要的狡猾。
他的父母当然知道他是靠什么解决自己的学费的。
他们曾私下里担心地告诫他:“儿呀,那是违法的啊!”
他却说:“违法的事多了。我是一名优秀学生,为解决自己的学费,每年春秋两季逮几只雁卖,法律就是追究起来,也会网开一面的。”
“但大雁不是家养的鸡鸭鹅,是天地间的灵禽,儿子你做的事罪过呀!”
“那叫我怎么办呢?我已经读到高中了,我相信我一定能考上大学,难道现在我该退学吗?”
见父母被问得哑口无言,又说:“我也知道我做的事不对,但以后我会以我的方式赎罪的。”
那些与他进行过交易的餐馆老板们,曾千方百计地企图从他嘴里套出“绝招”——他是如何能逮住雁的。
“你没有枪,再说你送来的雁都是活的,从没有一只带枪伤的,所以你不是用枪打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吧?”
“是明摆着的事儿。”
“对雁这东西,我也知道一点儿。如果它们在什么地方被枪打过了,哪怕一只也没死伤,那么它们第二年也不会落在同一个地方了,对不?”
“对。”
“何况,别说你没枪,全县谁家都没枪啊。但凡算支枪,都被收缴了。哪儿一声枪响,其后公安机关肯定详细调查。看来用枪打这种念头,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不错,只能是想想罢了。”
“那么用网罩行不行?”
“不行,雁多灵警啊,不等人张着网挨近它们,它们早飞了。”
“下绳套呢?”
“绳粗了雁就发现了,雁的眼很尖。绳细了,即使套住了它,它也能用嘴把绳啄断。”
“那就下铁夹子!”
“雁喜欢落在水里,铁夹子怎么设呢?碰巧夹住一只,一只惊一群,你也别打算以后再逮住雁了。”
“照你这么说就没法子了?”
“怎么没法子,我不是每年没断了送雁给你吗?”
“就是呀,讲讲,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不讲,讲了怕被你学去。”
“咱们索性再做一种交易,告诉我给你五百元钱。”
“不。”
“那……一千!一千还打不动你的心吗?”
“打不动。”
“你自己说个数!”
“谁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告诉。如果我为钱告诉了贪心的人,那我不是更罪过了吗?”
他的父母也纳闷地问过,他照例不说。
后来,他自然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而且第一志愿就被录取了——农业大学野生禽类研究专业,是他如愿以偿的专业。
再后来,他大学毕业了,没有理想的对口单位可去,便“下海从商”了。
他是中国最早“下海从商”的一批大学毕业生之一。
如今,他带着他凭聪明和机遇赚得的五十三万元回到了家乡。他投资改造了那条河流,使河水在北归的雁群长久以来习惯中途栖息的地方.形成一片面积不小的人工湖。不,对北归的雁群来说,那儿已经不是它们中途栖息的地方了,而是它们乐于度夏的一处环境美好的家园了。
他在那地方立了一座碑——碑上刻的字告诉世人,从初中到高中的五年里,他为了上学,共逮住过五十三只雁,都卖给县城的餐馆被人吃掉了。
他还在那地方建了一幢木结构的简陋的“雁馆”,介绍雁的种类、习性、“集体观念”等一切关于雁的趣事和知识。在“雁馆”不怎么显眼的地方,摆着几只用铁丝编成的漏斗形状的东西。
如今,那儿已成了一处景点,去赏雁的人渐多。
每当有人参观“雁馆”,最后他总会将人们引到那几只铁丝编成的漏斗形状的东西前,并且怀着几分罪过感坦率地告诉人们——他当年就是用那几种东西逮雁的。他说,他当年观察到,雁和别的野禽有些不同。大多数野禽,降落以后,翅膀还要张开着片刻才缓缓收拢。雁却不是那样。雁双掌降落和翅膀收拢,几乎是同时的。结果,雁的身体就很容易整个儿落入经过伪装的铁丝“漏斗”里。因为没有什么伤痛感,所以中计的雁一般不至于惶扑,雁群也不会受惊。飞了一天精疲力竭的雁,往往将头朝翅下一插,怀着几分奇怪,大意地睡去。但它第二天可就伸展不开翅膀了,只能被雁群忽视地遗弃,继而乖乖就擒……
之后,他又总会这么补充一句:“我希望人的聪明,尤其一个孩子的聪明,不再被贫穷逼得朝这方面发展。”那时,人们望着他的目光里,便都有着宽恕了……
在四月或十月,在清晨或傍晚,在北方大地上这处景色苍野透着旖旎的地方,常有同一个身影久久伫立于天地之间,仰望长空,看雁队飞来翔去,听雁鸣阵阵人耳,并情不自禁地吟他所喜欢的两句诗:“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
便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人们都传说一他将会一辈子驻守那地方的……
《孩子和雁》主要收录梁晓声老师创作的动物类文章30余篇,既有构思巧妙、富于想象的动物故事,又含以动物喻人类的哲理短文。整体格调纯真、向上。部分名篇,如《喷壶》、《鹿心血》、《丢失的香柚》等,涉及不太遥远但值得青少年记住的历史,启迪心智,动人心弦,可读性极强。
追念逝去的岁月,感怀永不再来的青春。念念追忆,至深真情。
《孩子和雁》为梁晓声“爱的教育”系列丛书之一,收录适宜青少年读者阅读的梁晓声文章精华。书中汇集梁晓声作品中各类动物故事,有的细腻描摹动物,展现每个动物的特质,亦有篇章以动物写人间,反映人性和社会,时而情节催人泪下,时而寓言引发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