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围着棺木站立的。海鹏就躺在那具透明的、低温的玻璃棺木里。他已经在里面躺了很久。她接过话筒清了清嗓子,然后朝四周张望。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张了张嘴唇,闭上,又张了张嘴,又闭上。后来,她手里的麦克风被涣之拿了过去。她听到涣之颤抖的声音: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走好,海鹏。”
接着,更为悲戚的音乐奏起。这是最后的仪式:众亲朋看海鹏一眼,然后,海鹏会被推进高温炉,被大火焚烧成尘埃。
众人的哭声大起来。这里面有海鹏的发小,有海鹏的中学同学,有海鹏的大学同学;有海鹏的前同事,有海鹏的现同事;有海鹏的前女友,有海鹏的现……她不晓得涣之是以一种什么身份来哭。她觉得这是个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怜的问题。她去瞅涣之,这才发现涣之扑在玻璃棺上,死死地抱着,犹如抱着一个巨大的、晶莹剔透的火柴盒。他的眼泪劈里啪啦地落在棺木上、落在水泥地板上、落在阻拦他的旁人身上:落在一个小小的无以凝望的时间旋涡上……这一切,都是心在动。“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她默念着这句话,走到涣之身旁,轻抚他的脊背。他良久才转过身,一把搂住她。旋即胡狼般嗥吠起来。她的脖颈几乎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她用力推开他,漠然地说道:
“昨晚,我为他念了《往生咒》,不用太伤心了……涣之。”
海鹏和涣之的事,是秋天时被她发现的。怎么说呢,也许是他们故意让她发现的。他们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吧?不管怎样,当她参加居士聚会归来,已上午十一点。她打开房门换鞋,屋子里很静,回家度“十一”假期的小伙子们,还在赖床吗?她朝他们的房间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拧开房门,然后,她看到让她惊诧不已的场景。这场景曰后时常惊扰她,犹如梦境中有群魔舞动。她只得曰日夜夜诵读《金刚经》,可心魔仍未消除,又陆续诵《大般涅槃经》、诵《地藏菩萨本愿经》和《净土诸经》。当她把最后一句默诵完毕,她发觉,一切都还在,一切仍不是虚妄,她还是不能见诸相非相。
那个上午,她在海边坐了良久。这座漂亮得犹如豪华游轮的城市,海是最廉价的礼物。可她喜欢海边。丈夫去世那年,她时常来到这儿,坐在沙滩上,一坐就是小半天。什么也不想,只望着弧形的海岸线一直延伸至天地尽头……有一次她偶然回头,才发觉海鹏站在她身后。见她回头,他俏皮地做了个鬼脸。还有一次,天暗,风大,浪头怒哮着拍击海岸。岸边几乎没有游客。她鬼使神差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大海里走。她走得很慢,不是她不想走得快些,而是海浪一直在往岸边推她。她当时想,与其带着两个孩子在世上受苦,不如让两个孩子独自受苦。她承认自己当时是自私的,她只想被拽进海底,被群鱼蚕食,然后骨头变成石头沉至海底,躺上千年万年,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念……海水越来越凉,快要淹没到她的腰部。然而,一种滑腻的、皮肤才有的暖环抱住了她。她感觉自己被一点一点地往岸边拖……她号啕起来。她从来没有那么大声哭过……她缓缓地转身抱住那个肉乎乎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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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的声音超然全能,有一种着意克制的悲悯,似乎在他看来,人的无边守望本是自然。他之令人心动而又难以解释,是因为,他之所写,就是我们所“在”,就是在我们说得出来的、滔滔不绝地说着的一切之下,那个沉默的、无以言喻、难以判断的内心区域。
——李敬泽
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小说家,他的作品难以用谱系的方式来找到来路,他的小说有诸多元素:深受西方十八九世纪文学、现代派文学和后现代文学的影响,也受到中国现代小说的影响,甚至受到《水浒传》以及其他明清白话小说的影响。
——孟繁华
在张楚作品中,无论事件、人物,还是情感和命运,总是言之有物的,即使是飞扬的想象力,也并不脱离最真实的生活细节而终成空中楼阁。在轻微的触碰和困顿的游移之间,让读者的内心愈加柔软的情怀依然沉默地流淌,我想,这大概就是真正的“悲天悯人”了。
——李修文
我曾无数次回想起过满月的情形。这段记忆被我在家庭餐桌上无数次提及,一开始是小心翼翼的,多说了几次,就肆无忌惮起来。然而都被母亲微笑着否认了。她说,怎么可能呢?出生三十天的孩子是没有记忆的。可我的语气如此确凿,表情如此肃穆,有时竟让她不由自主地狐疑起来。我说,我躺在一间光线昏黄的矮屋中,身体被棉被盖得密不透风。很多人围圈过来张看,嘴唇不停翕动。他们肯定是在赞美这个肥胖白皙的男婴。在乡村,这是种必要且真诚的美德。还有位穿对襟棉袄的老太太把一顶项圈套在我脖颈上,唠唠叨叨。她脸如满月,喜乐慈悲。母亲这时通常会插嘴道:这倒没错,你过满月时,你外婆(母亲的干妈)的确送了你银项圈。可是——她犹豫着说,你那时除了哭啼就是吃奶,跟别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啊。
这时我通常保持沉默。下面的细节我从来没敢告诉她:那些亲朋邻里犹如水底游鱼不断在我身边穿梭,我倏尔迷茫起来:我在哪里?我是谁?当他们在光线萎暗的房间里窃窃私语时,我觉得无比委屈,甚至是心有不甘。于是我嚎啕大哭起来。身处如此陌生之境,谁都不识,空气里满是杨花凉薄冷清的气味,我甚至不清楚为何要躺在这样一张绵软的被褥上,动也不能动,犹如刚由花蕾结成的果实掩映在月光下:光滑孱弱,困惑自知,却没法站在枝头大胆窥视枝条以外的世界……
母亲常常将此事当做笑话讲与旁人听。他们初闻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不停争辩着,讨论着,最后得出貌似真理的论断:我所言及的或许只是段梦境,然而我却将这段梦境当做事实记录下来。当然他们的理由也颇为充分:出生三十天的孩子对物件是没有概念的,所以我不可能知道什么是银项圈;出生三十天的孩子对气味也没有经验,所以我更不可能分辨出杨花的香味……
当他们颇为得意地将这结论讲出来时,通常会长吁口气,仿佛一块在空中飘移了多日的陨石终于落入河流。巨石沉潜水底,没伤得顽童牲畜,没砸得谷物野花,该是幸事。而我只能悻悻地望着他们哂笑,同时内心荡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滋味。当我日后无数次地品尝到那种无以言说的滋味时,我晓得它有个略显矫情造作的名字:孤独。
是的,孤独。孤独而已。
我八岁时仍住在华北平原上的一个乡村。父亲在北京当兵。母亲拉扯着我和弟弟,种着田里的几亩麦子和花生。我那时最怕的是夜晚。那个年代,大陆的乡村还没有通电,母亲通常会点盏煤油灯,在灯下纳鞋底。我不晓得为何如此害怕夜晚,害怕它一口一口将光亮吞掉,最口将整个村庄囫囵着吞咽到它的肺腑中。我记得当时让我的祖父做了把红缨枪,枪杆是槐树的枝桠,枪头用斧头砍得尖利无比。为了美观,我还在枪头周围绑了圈柔软的玉米穗。它是我依仗的武器,是大卫王的利剑。当弟弟熟睡母亲仍在纳鞋底时,我会蹑手蹑脚地从炕上爬起,手里攥着红缨枪闪到过堂屋,扒着门闩窥视着黑魆魆的庭院。庭院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墨汁般的黑,偶有野鸟怪叫。当母亲轻声地唤我时我才转身溜进屋,跟她解释说撒尿去了。每晚都要如是反复几次。心所欲地写?没有章法地写?不做章鱼哥,而是做没心没肺的派大星(一只智商情商都不高的海星)?或因此,我才写了《简买丽决定要疯掉》,写了《梵高的火柴》,写了《略知她一二》,写了《履历》,写了《莱昂的火车》。在我的小说写作中,这些作品是异类,是不着调的变音,是对庄重肃穆的一种反讽。可是当我写完,当我日后重读时,我发觉这些作品骨子里其实仍无大的变化:那些主人公,依然活在生活不完美的褶皱里,依然在探寻不可能的道路和光明。当发觉这一点时,我反而有种莫名的窃喜:我还是那个我厌弃的我。我还是那个善良的悲观主义者。这很好。如果这不好,那么,我可能会喜欢上我。如果一个人喜欢上自己,该是多大的笑话。
如此看来,无论有多老,我依旧是孤独的,小说里的那些人依旧是孤独的,无论他们生了怎样的面孔。
所以,我是在回溯时光时发觉了人孤独的本质,多么愚钝。多年后读到三岛由纪夫的《假面的告白》时曾哑然失笑。三岛由纪夫比我更荒诞,他竟然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情形。他说, 出生时洗澡用的澡盆是崭新的光亮的树皮盆,他甚至还记得,从内侧看到盆边射出微微亮光……
所以,我也在回溯时光时,发觉了自己小说的特质:那群内敛的人,始终是群孤寒的边缘者,他们孑孑地走在微暗夜色中,连梦俱为黑沉。只有在黑暗中,他们才能各得其所。这是件真正细思恐极之事。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小说看似冷清,骨子里实则喧闹世俗,而实际情况可能是,我的小说骨子里仍冷清晦涩,缺乏适度的光亮暖意。
可是,真的如此吗?我又狐疑了。不过,想想也释然。无论如何,一个小说家对自己的小说无以判断,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二〇一五年四月五日于侪城
在张楚著的《梵高的火柴》这部小说集里,作者用文字启动了12种爱情模式。这里面有20%的你,30%的我,还有50%的他。
爱情或斑斓,或澄明,或暧昧,或隐忍……爱情到底有没有本相,爱情究竟有没有品格。
爱情萌发之时,其强大的力量可以支撑起一个世界;而爱情之火熄灭之后,人与人之间又该建立怎样一种共属的关系,互相取暖,直至燃尽生命呢……
我希望将来——无论40岁、60岁或是80岁,都怀着一颗敏感的、柔弱的、歹毒的心,来赞美这个世界、这些恶光阴以及繁复人性在刹那放射出来的光芒和美德。张楚是一个有野心的小说家,小说《梵高的火柴》骨子里仍冷清晦涩,缺乏适度的光亮暖意,有一种着意克制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