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书店
汤素兰
去年五一劳动节,我回了趟乡下,正好赶上太阳雨。南方五月的天气已经非常燠热,如果再碰上太阳雨,你能明显地感到地上有一股湿热的气流在蒸腾。这种湿热不像盛夏那样令人难受,不会让你觉得闷,而会带给你大地万物生长的蓬勃气势。事实上,在南方的五月,正是万物生长的最佳时期,只需一个晚上,篱笆上的牵牛花就会爬过墙去,用细细的触须探向邻墙的银杏树。
这个季节山上的物产也最丰富。映山红和梽木花开得漫山遍野。各种浆果开始从青转黄,早熟的已经泛红了。布满苔藓的岩壁上总是铺着厚厚一层地木耳。杂树丛中,味道鲜美的蘑菇争先恐后地长出来。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进山去采过蘑菇了。但是,那天当太阳雨停下来,我看着蓝天下金色的阳光,看着雨后更见青翠的山林,实在忍不住要进山去的冲动,于是,我拎起一只小竹篮,像小时候采蘑菇一样,独自进了山林。
这里是我从小熟悉的山林。高大的枞树上,针叶茂密,遮住了阳光。枞树下是丛生的各种杂树和灌木,蘑菇就长在树根下或者灌木丛里。雨后的蘑菇又多又新鲜,我弯着腰只顾捡着,猛一抬头,却看见树林中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座树皮小屋,小屋的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头招牌,写着几个字:一本书书店。
“一本书书店!”店名奇怪,这书店开的地方更奇怪——山林里有谁会来买书呢?凡是开店做生意的,都希望货品越齐越好,如果只卖一本书,怎么能成为一家书店呢?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拎着篮子,走向这家书店。
“有人吗?”我敲敲门,把头探向书店。
书店的面积不大,三面墙放着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一本本书。有一面墙开了一扇落地窗,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印出一片长方形的光影,好像一张蜜色的地毯。落地窗边有一张桌子,桌前坐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儿。我敲门询问的时候,老头儿从书桌上抬起头来回答我:
“有人。请进来吧。”
我把装蘑菇的小竹篮放在门外的台阶上,走进书店。老头儿走过来迎接我。我发现这个老头儿的个子比我想象的更矮小,他坐着和站着差不多是一样高,可能比我平时见过的侏儒还要矮。书桌前放着一架梯子,刚才他是爬下梯子走过来的。把我迎进书店以后,他又爬上梯子,盘腿坐在书桌前的太师椅上。
书桌对面还放着一把椅子,显然是用来待客的。老头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坐在椅子上。
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开始打量眼前的老头儿、书桌和这间书店。老头儿显然在书桌前写什么东西,笔筒里放着一把鹅毛笔,砚池里还有半池拌了朱砂的墨。书桌上摊开的是我所见过的土法制作的纸张,色泽淡黄,莹润如玉。用这种纸书写,易干,墨迹不褪,经久耐用而且不会被虫蛀,适合长期保存。这种纸张极为珍贵,古代只有官宦人家才用得起,现在也只是一些大书法家为了留下珍贵的墨宝才会偶尔用一用。这么珍贵的纸在老头儿的书桌上却有厚厚的一摞,而且书桌旁边靠墙角的地方,还像劈柴一样堆着一大垛。
看来,这深山里住着富翁呢。有钱人就是任性,反正也不指望赚钱,开家书店好玩而已吧。我心里想。
再看那老头儿,穿着靛青色家织的老粗布盘扣对襟衫,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小了,但脸上并没有皱纹。
“既然来了,喝杯茶吧?”老头儿问我。
桌子上有一套紫砂茶具。紫砂泛出沉静的亮红色,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了。老头儿伸手拂过茶壶,茶壶里的水就腾腾地冒出热气。老头儿打开一个竹制的茶叶盒,用竹勺取出一小撮茶叶放在紫砂壶里,熟练地洗茶,烫杯,倒出两杯茶,一杯自己用,一杯用竹夹子夹住递到我的面前。面前的茶汤透着碧色,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茶还未入口,茶香已经使我深深地沉醉了。
茶过三巡之后,我问老头儿:“老人家,这儿为什么叫‘一本书书店’呢?书架上明明有许多书嘛。”
“你自己去把书取下来看看就知道了。”老头儿说。
我于是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书来。这本书的书名叫《最后一只华南虎》,书页上的文字是黑墨拌了朱砂写成的,因此,每个字都透着一种黑红色,显得苍劲凝重。纸张正是老头儿桌上摆着的那种土法制作的珍贵纸张。这本书记叙了1956年6月18日,最后一只华南虎出现在石峰山上,被村民集体围猎,最后被打虎英雄戴受美用钢叉和矛叶枪刺死的事情。
我小时候听爷爷说过这件事,这是发生在我们村子里的真人真事。那时候我爷爷年富力强,他说他还跟大家一起参加了打虎行动。还说戴受美打死老虎以后,被县政府授予了“打虎英雄”的锦旗。不过从此以后,石峰山上再也没有了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