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师部的那天晚上,敌机来投了一颗炸弹,就在我住的那家朝鲜老大娘的房子附近爆炸了,空地上现出了一个大坑,却没有毁屋伤人。第二天师政治部陈主任就叫人把我的行李搬到半山上一个洞子里去。这天下午我在另一个地方参加座谈会,晚上才回来。当天下过雪,雪垫得厚,我走了一段路,到山脚下。
整个山都是白的,上山的路看得出来,我对小通讯员说了一句:“上去吧!”就迈步上山。我还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不知道高低,这一级一级的山路每一级中间的距离相当大,我走了几步,就感觉到吃力。“李林同志,慢点走。”这个跟着我从××山八连来的小通讯员接连说,他紧紧跟在我后面,扶着我,拉着我。最后我站在洞子前面,满头大汗,喘了几口气,小通讯员在旁边带笑说:“李林同志,你年纪大,在城里头住惯了,要慢慢走。”我谢谢他,说:“今晚上多亏你帮忙。你辛苦了。”我为自己感到抱歉,我才四十几岁,在他的眼里就显得“年纪大”,行动需要人照应了。
小通讯员笑笑说:“我不辛苦。照应李林同志,是指导员给我的任务嘛。好……我去点个亮,让你早点休息。”他走进洞去了。
这个小通讯员才二十岁,叫杨林,圆圆脸,圆圆眼睛,身材瘦小,却相当结实。他是我的同乡,四川人我在××山八连进行采访的时候,他在连部当通讯员,郝指导员有时派他跟着我到班、排里跑跑,我同他就熟了。这次陈主任派车接我,郝指导员说:“你去的时间不长,让杨林去照应你吧。”杨林没有讲什么,就打好背包跟我上了车。他入朝不过几个月,可是他最初在师部待过一个短时期,到了这里他并不陌生。车子在傍晚开出,深夜到达,管理员作了安排,杨林很快就把我的住处布置好了。我睡在老大娘家一个小房间里,杨林却背着背包找陈主任的通讯员郭卫去了。我在车子上给颠簸了几个小时,感到疲倦,在铺上睡下来闭上眼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好,连附近落了一颗炸弹也没有惊醒我。我仍在做我的梦,却没有想到把杨林急坏了。
杨林给爆炸声吵醒了。他连忙跑过来看我有没有受惊。老大娘倒醒着。我却睡得很好,他唤我两声,唤不醒。他也不走开,就坐在我房门外木廊上裹着棉大衣打盹,睡到了天明。
我起来上厕所,天刚刚亮,走出房间看见杨林在打扫院子,我问道:“有什么事?你这样早起来了!”
“没有什么事,”他一面打扫一面说,“我来给阿妈妮做点事情。你再睡一会儿吧。”后来我听这里的老大娘说,才知道他听见炸弹声就跑来了。我便问他:“你为什么不喊醒我?”他笑道:“你睡得好。喊不醒。”我说:“那么你就应该回去睡觉。”他又回答:“我害怕敌机再来,就等在这儿,有事情我好喊醒你。”
我看了看他的脸:两颗滚圆的漆黑眼瞳好像一对发光的玻璃珠子停在那里。此外,圆圆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征。这是一个普通的健康的年轻人的面貌。在这一对发亮的眼瞳里,我看到了新的充满生气的东西。我想起了郝指导员告诉我的事情,我就问他:“听说你这次来朝鲜,你妈不同意是不是?”
“我妈同意了。我妈今年五十七,我还有个哥哥,大我十岁,前年接了嫂嫂。我要参军的时候,我妈思想搞不通。”杨林讲到这里,眼睛一亮,他微笑了,“我报了名回家,她不给我饭吃。我买了十个鸡蛋,请嫂嫂煮三个给我吃。我又劝妈说:‘人不能忘本,不能光想到自家啊!想想当初我们怎样,如今我们又怎样。’有人帮我做我妈的工作,我妈思想搞通了,她自家送我去参军。”
“你家里过得不错吧?你说有人帮忙做工作,是什么人呢?”我再问。
“我们从前受过很多苦,如今翻了身,有吃,有穿,有屋住。”对后一句话他就不回答了,他只是笑笑,那一对黑眼瞳一下子更亮了。
那是下午的事情。这时我走进洞里,杨林已经把蜡烛点燃了。烛光摇晃得厉害。洞子不算小,是一个长条,有一张长的土炕,炕前还有一张简单的木头小桌子。被子铺好了,我们两个人睡在炕的两头。
“李林同志,你今天累了,早点睡吧。”杨林站在小桌前对我说,又带笑地加上一句,“今晚上我不会喊醒你。”烛光在他的脸上晃来晃去,那一对黑眼瞳还是很明亮。
我的确感到疲倦,又感到眼睛不舒服,说声“好”,便脱衣睡了。他接着吹灭烛,也上了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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