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军!看你这睡相哪像个人?简直就像条栽进水桶里的淹死狗。林钢的睡相要比你好看多了!”
我抬起头,发现全班同学正>中着我笑;再看看林钢,他却还在座位里打着呼噜。
我和林钢的校服,每天都有不同的味道。星期一是纸黏土;星期二是白胶浆;星期三是广告彩;星期四是油粉彩;至于星期五,则是又浓又臭的墨汁味……这些气味按照每天小息前美劳室的课而更迭,至于星期六,因为是长短周制,要上课的周六早上,全校都没有美劳课,所以我们身上就只有淡淡的老木桌气味。
你知道人都有三魂和七魄吗?安置区的程妈对我说,人睡觉时魂魄会飘离身体,日出的时候再飘回来,而所谓梦,就是魂魄出游时的所见所闻,懂了没有?我说不懂,程妈就指着1520的阿叶对我说,你看阿叶,他人是坐在那晒太阳,但他的魂魄不在,所以别人打他他不疼,不信你过去拔他一根脚毛看。我起初不敢,但看看巷子里没人,又想起平时超记他们掴阿叶,阿叶也是笑呵呵的,于是就跃跃欲试。我跑去1520,靠在阿叶身旁,阿叶没反应。一边理着在他膝盖上睡觉的少白的毛,一边晒太阳。我见他没异样,就瞄准他腿上一根脚毛扯过去,没想到却扯下了一撮。阿叶把头转过来,头上顶着个太阳,一张脸黑得不可以再黑,吓得我整个人呆住了。他突然张开小胡子下的嘴巴,我以为他要骂我,正要把眼睛闭上,却听见他“呵——呜——呼——”地打了个呵欠。我如释重负地回头看程妈,只见一只银牙正在远远的阳光底下闪闪生辉。
看我都在讲什么?我不是正说着美劳室的吗?怎么竞扯到阿叶身上了?都怪今天出门出得急,人是出了门,魂魄却才拐回家,站在门前掏钥匙。周六长周要上学,我就常犯这毛病。你说九宫格簿子可以用来写英文吗?写当然能写,但写出来好不好看就是另外一回事,你硬来,字写坏了,能怪簿吗?我生来就是下午校①的命,硬要逼我上早课,可以不打瞌睡吗?
阿爷最明白这道理,所以星期天他一大早起床就把电视机打开,我睡的上铺床正对着电视,听到卡通的开播曲就回魂,看到画面就归魄,魂魄都归位了,阿爷就“啪”一声把电视机关上,扭开收音机听大戏。我待要爬下床去开电视,阿爷就走过来说:“细路仔,成日睇电视,去买书睇,顺便帮阿爷买份《天天》。”说着就塞了几毫子零钱给我,说是给我买《成语动画廊》。安置区没有书报摊,买报纸得到安置区旁的乐华邨商场,阿爷不愿自己去,便差我去。
十多年前的星期天,仿佛都是晴天,多亏阿爷和他那点零钱,我就这样拥有了几本《成语动画廊》,更多的《牛仔》和《老夫子》,还有太阳下晒得褪色的跳飞机,锈迹斑驳的秋千架,屋鄙喷水池的闪光,穿梭在沿路夹竹桃树梢间的微风,还有行人隧道口里茶果阿婆的阴影。 然而印象中的星期六早上,天仿佛总是灰的。因为只要是长周,我就得早早地起床,到厨房拉亮一盏小橘灯,蹲在沟渠边刷牙。秽水倒映着街上灰蓝色的天,逐点逐点随我“咯”出来的泡沫而化为鱼肚白。这水里的时间总让我看得出神,待回得神来,却已比应该要出门的时间晚了半刻。我往往连个电视都来不及看就得出门,到得了学校,莫说是《欢乐今宵》(EYT),就是连教育电视(ETV)也没有,魂魄招不全,就荡到学校旁边公园秋千上,老师骂我我也没反应。
然而,谁也没有在意到,无风的公园里,有一个无人的秋千在轻晃。
我在秋千上晃着,直到街灯亮起了,才提起鞋子离去。
冬季的傍晚,高楼的轮廓消失得早,家家户户都亮起灯,夜空里整齐地挂着一小个一小个孤离的世界。它们的灯光,随着同一个电视频道的影像而更易,而在顷刻间同时改变;它们的窗户,也同时在顷刻间传出了新闻的开播曲。热闹又安静,像一场哑巴的盛宴。
我在夜空下赤足行走,沿着龙翔道,沿着声音,沿着暖暖的灯光,走到砖石山的地铁站口。很多人从站口里拥了出来,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我在他们之中认出了林钢,他还站在木头手推车的小橘灯前,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P9-13
该作(《脚注》)饱含叙事陷阱、结构迷宫、细节谜题,要像福尔摩斯破案般品读,才能深得三昧,全书富有阅读的挑战性。叙事语言具有天才的笔触和感悟,独y一无二,难以仿冒。
——凌逾(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如果不是对成长的地方怀有深厚的感情,全感官和那些人、事、物“相知相交”,沉积感受,实难源源不绝向记忆的地层深挖,写出生活气息如此浓烈,质感如此强劲的小说。唐睿的第一部小说有这样的厚度,实在令人惊喜。
——王良和(香港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我那时特别推崇文学作品中的“实感”,便觉得这(《脚注》)是一本诚实的好书。……我那时脑子里便冒出一个概念,这是香港的“乡土文学”。
——刘志荣(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虚幻与现实交叉的情节笔法成熟,很能反映贫穷年代的生活,真实、感人。
——许迪锵(香港作家)
“脚注”经常在书本里扮演一个暧昧的角色。要把它们划入内文,它们却只是一些零碎的数据和片段,不能完全和正文衔接;要把它们从书本剔除,却又会令书本的内容变得单薄。结果,“脚注”只能暧昧地寄生在书本当中,直到遇上真正想深入了解书本的有心人时,“脚注”的生命才能绽放光辉。
如果香港是一本书,这部承载着我们丰厚记忆的大书,应该在记录一项项“大多数”人的故事之余,配上一些生活在“大多数”边缘,甚至以外的人物与事件交织而成的“脚注”,这本书才称得上完备。
在我们谈论着“大多数”人的公屋集体记忆时,我们会不会遗忘,一批为数不少,居住在唐楼、安置区或是木屋区的“少数人”的集体经验?当我们细品着茶餐厅的奶茶飘香,我们会不会忽略了杂货店的咸鱼榨菜、油盐酱醋,忘记它们正在我们城市的空气中挥发,渐渐变得淡薄而我们却不自知?我们都吃过嘉顿公司的“巨星”和“穿梭机”雪条,但谁又曾在意,它们在哪年哪月停产,悄悄从我们的生活(命)中退了出来?我们或许都曾为一根写着“赠食”的“甄沾记”雪条棍而微笑,为一个小小的“可口可乐”头奖盖掩而打架。
我们都曾经这样细腻而且丰盛过,都曾经在某个周末,相约到梅窝旅行,赶在黎明时分坐上那班最早的船,任它把我们载到一个恍若天涯般遥远的地方;我们又曾在另一个周末,相约到山上烧烤,朝圣般背着沉甸甸的炭包,到山上掀开一罐罐蜜糖,看彼此倒影在蜜糖上的笑脸,嘴角有一点可笑的炭灰。
城市还是一样的大小,只是我们的城市变小了。
为了让城市变成世界级的模范首都,一个叫奥斯曼(Haussmann)的人对十八世纪的巴黎市进行了一次工程浩大的“旧区重建”。重建过后,真正能保存巴黎原貌的街区,就只有马黑区(Marais)一带。建筑或许能勉强保留下来,然而“生活”和“故事”呢?文字未必是一个忠实的媒介,但它却比许多媒介更能让我们进入一个深邃而辽阔的空间,所以今天的法国人都庆幸他们的图书馆架子上,留下了巴尔扎克和佐拉的小说。
我们都曾经穿戴着异乡人的烙印,在城市的边缘等候城市将我们接收。而城市最终将我们吸纳,一如我们从来就属于这片土地,但有时,我们却忘记了自己从前的异乡人身份,所以第一部分摘自《利未记》的引文提醒我们,当善待活在我们之中的异乡人,因为当我们作为异乡人时,也尝过只有异乡人才能体会的苦头。
我们从城市的边缘走进了城市的中心,我们褪下了异乡人的烙印,得到了一个身份,又失去了一个身份。一些事情,自我们的记忆渐渐退下,但偶尔,它们会借着生活里轻淡得毫无重量的事物,悄然涌现回到我们的身边。记忆的形体是如此巨大,一如第二部分的引文一样,里尔克的诗句告诉我们,回忆对我们生命的撼动,往往令我们觉得惊惧。
而我们可以肯定记忆的重量吗?当我们深信一切都是这样真实、确切、如是这般地发生过的同时,我们会否也应该像第三部分引文的佩索阿的诗句一样,在最后补上一句“或许”呢?
事物在我们的生命里逐渐消逝和变质,如果一个时代的人不将这些东西刻画,这个时代就会慢慢被时间漂成一张空白的纸张。我希望许多年之后仍能缅怀一些尘封的记忆,犹如翻阅一本黑白的照相本子。因此我想写,也替那些不懂得书写的人写,替我那在特殊学校念书的旧友,我那口齿不清的邻居,在我们街上独居的精神病康复者,甚至那些没有怎么跟我说过话的孤独老人……他们都曾经真切地活过,活在我们城市这部大书之中,活在其中一个年代的章节里。而我希望他们都能借着《脚注》,在文字的世界里,觅得一处永恒的休憩或踱步的空间,好让以后那些想认真细读这部大书的人,能借着《脚注》找到他们。
文学新世代·“我城”新风貌
蔡益怀
(香港作家、评论家、《香港作家》总编辑)
香港文学是一个多元的文化场域,谱系丰繁,形态多样。过往,人们一提到香港的文学,想到的大都是金庸、倪匡、亦舒、李碧华、张小娴,或者是舒巷城、刘以鬯、也斯、西西、黄碧云、董启章。这些作家确实撑起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降大半个世纪的香港文学天空,为读者带来了许多阅读享受。江山代有才人出,那么,千禧年以来,香港文学出现了哪些新人?有什么新的创作风貌和特色?花城出版社的“香港文学新动力”系列,别具慧眼,推出多位文学新星的作品,无疑触摸到了这个都巿的文脉。
每一个城巿都有她的表情和肌理,而文学作品就是我们认识其面相与内涵的极佳路径。香港从来不是一句话可以形容的城巿,“东方之珠”不代表她的全部内涵,明信片上的灿烂景观也不是她的全部面相。前辈作家为读者揭示了“我城”的前世,有“穷巷”有“酒徒”,这个系列的作品则以新的视角展示出新的香江浮世绘,有平民“安置区”,有“横龙街”……
唐睿的小说《脚注》﹙Footnotes﹚如同一部文字的记录片,回放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香港底层社会一隅——安置区的生活画面,书写细致真切,鲜活灵动。作品满载儿时记忆,多少上承了舒巷城的路向,平民的视角,小区的关怀,为生民立言,是当代香港文学中一部不可忽视的佳作。
谢晓虹的小说以魔幻笔法,呈现现代都巿人生的异化景观,如《旅行之家》《头》《幸福身体》等,都表现出生命的仓皇无着、空虚荒芜。其“黑色叙述”打破时空界限,现实与记忆交相迭现,心象与实境相互融合,内容怪诞、暴虐,但不血腥,为读者带来的是富于挑战性的阅读体验。
麦树坚的散文着意于城巿风物的地志式考辨,结合自身经历编织出小区人文风情,心思缜密,内容丰厚,如《横龙街》《屯门河》《去年七月,汗臭湿衣衫》等,以幽微的情思、丰富的联想、细腻的笔触,呈现出种种事物的今昔变化,也写出了巿井的味道。
陈苑珊是这个阵容中最年轻的作者,记者出身,作品多取材于社会世相,但又不满足于照相式的“报道”,而是经过心镜的透视,以变形、夸张,乃至怪诞的方式,将人们见怪不怪的现象加以放大、显影,将凡人视而不见的流行“疫症”“病毒”曝光现形,达到讽世、喻世的效果。
这批作者的作品尽管创作路数不一样,内容风格各异,有写实有魔幻,但都体现了香港文学的兼容特色及开放气质。他们无意于大叙述,不扮演上帝,不高高在上地俯视,不批评,也不教训,只是以一己之身卑微之姿,亲证社会人生,以文字补白,权作社会历史、百态人生的脚注。 如果你想更真实地感受香港、更真切地理解香港,那就打开这一本本的书吧,它们就是香港社会拼图的一部分,可让你看到不一样的城巿景观与表情,看到她细密的肌理,乃至闻到巿井的味道。
《脚注/香港文学新动力》是当代香港青年作家唐睿的长篇小说,获第十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小说讲述火灾幸存少年黎军重回已清拆的安置区,引动恍恍惚惚的记忆与虚虚实实的叙事。这个安置区可说是香港的某个侧面,或者说是平民化香港的缩影,里面住着内地移民、印尼华侨、印尼人,还有因上一代在此落地生根而土生土长的小孩。故事里渗透着很多香港人生活的集体回忆。小说语言既诗化又通俗,既写实又丰富多彩。
香港文学是一个多元的文化场域,谱系丰繁,形态多样。过往,人们一提到香港的文学,想到的大都是金庸、倪匡、亦舒、李碧华、张小娴,或者是舒巷城、刘以鬯、也斯、西西、黄碧云、董启章。这些作家确实撑起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降大半个世纪的香港文学天空,为读者带来了许多阅读享受。
《脚注》是“香港文学新动力”系列之一,是当代香港青年作家唐睿的长篇小说,获第十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