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打剪断脐带以来,我就没有离开女真人生存过的土地。这看来有点画地为牢的意味,但对情感的凝练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这又有些像女真人喜欢吃的糜肉——大概近似于今天满族人的美食肉丸子吧——将肥瘦一体的肉细细地捣碎来吃,有助于消化不说,而且香气润舌,不腻人。我想,我对故乡的喜爱也就这样吧,香而不腻,是常吃不厌的精神美食。
我对骑在马背上的女真民族的历史,曾经有过一段醉心的研究,或多或少对他们的美食有些皮毛上的了解,比如爱吃豆酱,喝酸豆汁,食芍药花,嚼生蒜,饮烈性酒。这些嗜好,至今还流传在这里的女真地。其他遗风,譬如杀年猪的吃喜,喝转桌酒,尚可看到女真人“一家宰鸡,众邻食之’的旧影。我这里想要写的是流传在女真故地这一带的“喜丧”。人死了,还被当成喜闹的事来操办,这与中原人的‘‘哭嫁”堪称珠联璧合。
在我们这儿——女真地,年老的人死了,叫喜丧。花甲者还算不得,这个杠大体划在八十岁上,往里贴靠三五岁,也赖乎情。老人一闭上眼睛,死者的儿女们便在家门口搭设灵棚,雇请的喇叭班子开始吹吹打打起来,上演着亦喜亦悲的热闹景象。送葬的那天,也是一路吹吹打打到火葬场,又吹吹打打送骨灰盒到墓地落土。这延传下来的习俗,多少还带着些古朴的女真遗风。
这样的葬礼,我喜欢参加。行进在大旷野地里,耳听这些同类生命吹奏出来的高亢悲音,你总会想起些什么?生的啼哭和痛苦,死的欢愉和微笑。或者,你什么都没想,因为你可能才二十岁,撑死大天三十岁出点头。死神还躲藏在岁月的大山背后偷看着,它惧怕走近青春健壮的生命。
假如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快奔五十的人,那情形可就多少不一样了。就像我们面前爬的这座雪山,说近也近,说远也远。有位诗人说:童年看死亡是在美丽的天边,中年看死亡是在行进中的山路上,而老年看死亡就好比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对号入座,我这个岁数,是行走在风景依然如画的山路上。看来,生命还是很美丽的。
在葬礼中,我一直是把自己看作景中人,是悲怆音调蕴含稍许快乐的欣赏者。我对喜丧的理解是带着禅味的,因为人之生死的两头是愉悦而甜美的,只有中间这一段是苦涩的。它和自然界的甘蔗正好掉个个。如此想着,我听喜丧的音乐就近乎有了一种完美的感受。尤其是唢呐声,仿佛是生者对死者的倾诉,又好像死者飘荡的灵魂,对这个曾经喜怒哀乐生活过的世界作最后的道别,从此便与他的至爱者‘杨柳岸,晓风残月”了。
唢呐,这个小铜玩艺儿,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呵!二人转里,它扮着欢快的角色;大秧歌里,它演着热闹的“戏曲”;喜丧里,它吹奏着满腔的歌哭。金质的音符从那八个充满着生存压力的小孔眼里飞进出来,消融在空旷无边的大太阳地里。
在这里,我想讲一个雪天葬礼的故事,它和我们的生命,和这唢呐有关。
一位同事的老母亲死了,火化后归葬在她故乡的远方雪山。洁白的山脚下,是她当姑娘出嫁前的老屯。
唢呐声暂时止息了。队伍静默地行进在积雪覆盖的弯弯山路上,寒冷的空气也仿佛凝冻成一块透明的巨冰。略见偏斜的太阳拖曳着一串麻线似的黑影,慢慢移向雪山顶。
墓圹早已经派人挖好。当刷成紫檀色的窄小棺木放入后,铁锨闪烁着寒光,白雪、黑土纷纷跌落墓坑。老人的儿孙们围站在墓圹的四周,流淌着痛哭的眼泪,在经历着最后悲伤的告别。这时,漫天风雪里蓦地震响起一曲泣诉的悲怆,是唢呐的小铜孔再也承受不住回旋气流强大压力而发出的那种绝望的倾诉!
此刻,你绝不会想到,是的,绝不会想象得到,这些看似冰冷的铜质生命,在狭窄的时光隧道里到底在悲怆着什么?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在许许多多的葬礼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而且使用着原本就带着悲腔的唢呐吹奏。我曾看过同名电影,也听不少歌手演唱过,但却没有让我如此感动。那一刻,我潸然无语,血烫如焚,迎着寒风流下了满脸的热泪。
是眼前这些耸挺的群峰雪乳,让我想起圣洁而伟大的母爱?抑或是这支我意想不到的唢呐悲歌,在一片肃穆的情境下,猛然间撞开了我生命中因生存压力而日显滞重的苦难之门——一片汹涌过来的金属眩亮中,我倏然看到在岁月的过道尽头,母亲远去的苍老背影以及她那头白发在阳光下春水般地消失。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