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
恒河的支流胡格利河被杂乱无章的加尔各答和豪拉市区环绕。
胡格利河上面横跨着一座巨大的银色铁桥,清晨的阳光将铁桥的一面晕染为橙色时,人们一天的活动早已热闹地展开了:两节相连的电车满载乘客来来往往,英国殖民地时期遗留下来的红色双层巴士歪向右边前进,赤脚的车夫一边摇铃铛一边奋力拉着人力车,堆了一麻袋又一麻袋货物的卡车在慢慢摇晃的其他车辆间快速穿行,圆滚滚有如不倒翁的老式出租车发出刺耳的喇叭声,车夫怕马受惊而给马盖着眼罩,那马拉着二十世纪初式样的古老马车,一路留下杂沓的马蹄声……再就是被所有的交通工具不断超越的牛车,牛只举步维艰,深深下陷的肩窝顶着车轭,喀叩喀叩缓缓前行,还有一辆装满铁砂的板车,由五个裸身的男子或推或拉,以几乎同样的速度和牛车争道。
可以说凡是你能想到会动的东西都出现在铁桥上了。
铁桥发出“铿——”的一声有如怪物低沉咆哮的声响,加尔各答与豪拉街头突然都笼罩在一阵耳鸣般的轰隆声中。
贯通桥面两侧的步道边上,摆满了菜摊、油炸小吃摊、玩具摊、占卜摊、气球摊等摊位,基本只要是可以拿走的物品都有人卖,又因为是步行道,所有不适合在车道上通行的,就全都挤到这边来了。
有一段时期,我每天都在这只仿佛飘在空中的奇异怪物身上一次次走来走去,消磨时间。
在加尔各答和豪拉这般杂沓的地方走个半天后,任谁都会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干渴,渴望看到河流之类的东西。
无可否认,桥上的混乱也不亚于市区街头;所幸它高跨河流之上,通透的空间感让混杂不至于难以忍受。
只要朝桥栏外头一望,就看不到一个人影,唯有一片空旷伸展到远方。那正是我最需要的。
每当我感到无以为继,便信步走到胡格利河上,凭栏远眺,凝视茫漠的风景。
感觉好些了,就在大约三百米长的铁桥步行道上踱步,浏览各色摊位。
一天傍晚,当我一如往常地在路边摊上吃点东西、在那些号称“日本制造”其实根本不是的玩具摊上摸摸看看时,对面远处的人群突然拥塞起来,沿着桥栏形成一堵人墙。
那些人都攀在栏杆上探出身子往下看。他们底下二十米的地方,应当是缓慢得几乎看不出流动的胡格利河的土绿色浊流。
我虽无所事事,但也懒得特地走到对面看热闹,于是待在原地,看了看我这边的河面。
……
什么也没有。 再回头,人群聚集的那边突然一阵骚动,大约一半的人穿过拥堵的桥面,往这边跑过来。
到底是什么漂在河上,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兴趣?
我的好奇心绝不亚于刚从对面跑过来的这些脸上挂着鼻涕的家伙,开心地发现自己站在下游的方向后,我再一次靠着栏杆往下瞧。
从对面气喘吁吁跑过来看热闹的人陆续抵达,渐渐在我身边筑起一道人墙……
包括我在内的爱凑热闹的家伙议论纷纷,目不转睛地看着河面。
有的人带着笑。
有的人兴奋地怪叫。
每个人都开心得很。
我不时瞄一下他们的表情,然后满心期待地继续盯着河面。
胡格利河的流速非常缓慢,更让大家等得焦躁不安。
在我东想西想的时候,河流终于将流动的证据摆在我眼前。
一个奇怪的东西载沉载浮地流了过来。(P89-91)
初版后记
写完这本书,我移居到东京近郊少数几座新兴住宅区中的一座。房子在小区中心,是普通上班族住得起的、入住时还带着清洁剂味道的2DK(二室一厅加厨房)新公寓。
公寓位于比周围稍高的地方。从六叠大小的客厅窗户望出去,对面整片山坡上新建住宅林立,成为静止的风景。不拘早晚,只要透过四方形铝窗,我就不得不和这片风景面对面。
这和本书最后一篇《黑鸢》里面提到的状况很像,当时我每天和普什卡当地充满历史味道的风景对峙。当然,现在我眼前的日本风景,未免太新太美,显得有些悲哀且轻薄,这风景没有历史的沧桑感,空洞而滑稽。
家家的铁制围墙都做成洛可可风,大家疯了一样在墙角竞相栽种玫瑰花。颜色鲜艳的铅板屋顶上,到现在还没见过一只令人怜爱的流浪猫。最常看到的,是努力将毒气接到每一户人家的都市天然气配管工。
或许每一家的晚餐桌上摆放的都是当天电视上介绍的料理;料理的材料又很可能是超市卖的、有农药残留的蔬菜。
含农药成分的母乳哺育的婴儿很容易肥胖。这些新的人类孩童带着对毒物的适度抵抗力出生,在玻璃罐里面饲养长成青蛙即意味着死亡的蝌蚪。
最后,我们多半是看着印在天花板上的假木头年轮永远地合上双眼,在听不到鸟的扑翅声、风吹声、树叶拍击声的宁静中死去的吧。
然而,现在的我却对这一切却产生了一种不同于嫌恶的感情。每天看着窗外这些虚浮的风景,我都很想搔一搔身体的随便哪个部位。
有一天,我在这风景上方看到了闪电。那个晚上,闪光让风景瞬间突显出来。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看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东西。
天上的闪电照亮了深绿色的树木、雨云、山丘的斜面、尚未翻整的空地,以及上面蔓生的杂草。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它正好打在鲜艳的轻薄铅瓦屋顶上头。
我曾经在印度的旷野看到打下来的闪电。那种感觉,一言以蔽之就是震撼至极。且容我们想象一下……如果在旷野上放个彩色的塑胶玩具,那玩具不是和旷野一样也能映出闪电庄严的亮光和某种突兀的情景吗。看到如此景象的我完全不知如何反应。和自然离得这么远的东西竟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参与森罗万象的变化,多么奇怪。
从那之后,每当我看着建筑工地从早到晚、时时刻刻像沧海桑田的推移一样不断变化,都觉得特别诡异。
现在我居住的家正是组成轻薄滑稽风景的玩具之一,于是我也只能忍着身体的不适,再度朝旷野出发。 今天早上,我飒爽地将旅行献给被朝阳染红的预铸住宅群。
又及,本书第一章是三年前第一次去印度时写的文字,加上去年在《朝日画刊》的连载集合而成。其中最早写成的《别了,克什米尔》和《与裸身印度人的对话》两篇,到现在每次重读,我都忍不住边看边笑。至于第二章则都是最近写的,两章之间有三年的时间差。我想,读者对比这两个部分,应该可以感受到三年岁月在一个年轻人身上的体现。
三年来,日元和印度卢比的汇率已有变动,本书未予订正。
最后,我要向朝日新闻图书编辑室的诸位,以及首先对我的印度放浪记感兴趣的《朝日画刊》编辑部同仁表达感谢之意。
一九七二年五月二十九日 藤原新也
《印度放浪》是藤原新也青春浪游的足迹,以两大部分纪录从初次旅游印度到之后多次重游踏遍印度全境的见闻体悟。令人震撼动容的是,藤原新也在印度是全然地融入其中,多次让自己置身火化尸体现场,透过镜头贴身见证印度人在面对生与死的矛盾,以及了解他们不得不自然以待的顺应之道;印度,是个可以目睹生命现场的地方,大自然中的各种生命,独自带着强烈的个性,以自己想要的面貌活着。
为什么要去印度呢?
为了不做一只无知无觉的田鼠,为了逃离速度与效率的绑架,为了更加清楚地看见自己,为了找回生命中逐渐丢失的热。
藤原新也著的《印度放浪》记录了作者开始了一场不顾一切的放逐和流浪,这是一次不可思的旅途。在此目睹大地之上许多的生命现场,也清楚看见自己的生命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