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琼花嗷嗷大叫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在生孩子的时阵,钱九发却是一点也不知道,黑臭着脸坐在牌桌前。他把手上剩下的三张牌插来插去,不知道出哪张牌才好。对面的魏天水嚷道:“你真是比查某人(妇人)还噜嗦,快出啦。”卢老梭也盯着钱九发说:“反正是输定了。”他们的眼光像是逼一条无路可走的狗,死死把它逼到墙角尽头。
“出啦!快出啦!”天水说。
九发冷冷一笑,黑臭脸好像深潭的水面上裂开一圈涟漪,他翻下一张梅花9,把天水和老梭吓一大跳。
“你还有一张97”天水睁大两粒瓶盖样的眼睛。
他们手上的剩牌没能大过9,九发弹钢琴样灵巧地挑开最后两张牌,是一对4。
“你真会装死,9(狗)命!”天水嚷了一声,不情愿地掏出十块钱,撒纸钱一样丢在桌上,他心里怪着自己没有好好算一下牌,真想给自己甩一巴掌。
“今天你比抢人还好赚啊。”老梭说,他打苍蝇样拍死九发伸到面前的巴掌,“拿什么拿?我没钱了,先欠着。”
九发没吭声,抬起屁股朝房门走去。他的两瓣屁股在椅子上坐久了,脏乎乎的,好像长出了两粒眼睛。
“别走,再来啦。”天水说。
九发扭头说:“老梭没本了,还来啥货?”
“我跟你单挑,你怕了是不是?”
“跟你们赌牌真没意思。”
九发盯着天水嘴角边的那粒痦子,笑了一笑,黑臭脸上又裂开一圈涟漪,他推开房门,像一只影子飘了出去。
九发走在圩尾街的青石板路上,日头把他的影子涂得很浓。他拖着人字鞋,啪哒啪哒,一路敲响青石板,他的脸却像死了一样,没一点动静,凹凹凸凸地黑臭着。
街角弯处闪出一团白光,把九发的眼睛刺了一下。“哎哟,九的,你乱跑跑哪去了?你某(妻)快生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九发看是白毛蕊,说:“生就生,我又不能帮她攒力。”
“找你半天啦,九的,紧马回家!”这个热心的隔壁老妪说着,就用手拉住了九发,“紧马紧马,就要生了。”
“生囝是查某人的活儿,又不关我的事。”九发说,鼻子用力地嗅了嗅,他在充满太阳光的空气里闻到一股又腥又酸的味道,他想起来了,琼花生金财的时阵,满厝都是这种腥酸味,把他的鼻子都震歪了一边。现在,他的鼻头又开始抽搐了,脚下的步子装上车轮样快了起来。
九发迈进门槛时,一阵新生婴儿的啼哭好像一根木棍横空打来,几乎把他打趴在门槛下。 “哭得真猛啊。”九发说。他心里说,又来一个讨吃的了,我是掉进子女坑了。
接生婆五桂从房里端了盆污水出来,“哗”地给天井下了一阵脏雨。她一抬头看见了九发,说:“九的,你真好命,又生了硬的(男的)。”
九发五六步跨过天井,像县长样走到房里视察。丈母娘抱着用毛巾裹住的婴儿,眼光盯着九发,用一种很不满的语气说:“阿琼为你生囝,你敢敢没个人影。”
“我就在街上。”九发说。九发很讨厌丈母娘说话的口气,好像生囝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他偏起头,鼻子不满地抽动了几下。两岁半的大儿子金财像个坛子蹲在床尾,眼睛里透出一种奇怪的光亮。
“生,生,生,拉大便。”金财奶声奶气地说。
“生,生,生,拉大便。”金财像是念着童谣,有韵有律,摇头晃脑。
故事初诞生的婴几将和这个故事一起生长,这是不言而喻的。
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至今想来恍若隔世。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