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体下面的床在迅速移动,像漂在水上,或穿云破雾;床很硬,还在不停地抖动,又如出生时的摇篮;我躺在上面,感觉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这张床上漂浮一一天花板贴在头顶,伸手可触。这是一座冷风飕飕的“小阁楼”,房顶上的通气口不住地冒出冷气,吹得头痛,我用枕巾裹着头,恍惚人梦……不用说,这又是在南下的列车上,从北京到南京的旅途,我已经来回走了十几年,窗外的一草一木,一枯一荣,我都很熟悉,所以今天可以安然入睡,不必去关心窗外或身边发生的事情,一切都是老相识了,连同躺在这“小阁楼”上的梦。在这迅速移动的上铺,我又梦见了“大钟亭”,这三个字化成了一幅图景,不是么?“亭”字本身就是一座亭子,亭亭玉立在我梦中,而亭子里依旧挂着明代洪武年间的那口铜钟,像一只紫金色的大铃铛,悬在我的记忆深处。多少年来它一直沉默,却始终回荡着低沉而模糊不清的回音,这一次它又出现,旁边多了一棵古老的银杏树。我这才发觉这些年来,无论我住在哪里,门前总有那么一棵或几棵银杏树。银杏叶纷飞飘落的时候,对我来说,生命就有了意义,不必再去别处找寻,如同大钟亭内的大钟回响时,内心再也不需要别的教堂的钟声。是啊,我出生在南京鼓楼大钟亭旁边的大钟新村,在若隐若现的钟声中成长,在银杏树下做梦,这一切在日后的岁月中屡屡重现。而今是大寒过后的第二天,它再次人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清新明晰……
身体下面的床还在晃动,仿佛躺在儿时的摇篮中,可一睁眼已经36岁了。整整36年,第三个本命年,我从北京回南京,这一次不是度假,是因为父母双双住院。前些日子往家里打电话,早晚都没有人接,从姐姐那里才了解到实情。两个姐姐都远在异乡,当然我得先赶回去。
许多夜晚我都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也想不清楚究竟躺在何处,尤其是在火车上,身体下面的床像岁月一样迅速移动……
仿佛一生在列车上度过,而岁月停留在经过的一座座城市,一座城市一场梦。日子鱼群般往来穿梭,水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而所谓伊人,一会儿是云,一会儿是雨,一会儿是微风细雨中的村落……以往她一直隐居在云层之中?
窗外,一辆吉普车在黑漆漆的道路上疾驰,与列车并行,车灯打亮一排黑色的杨树林,树木的下半截齐刷刷地涂着一层白石灰。四周是空旷无垠的华北平原,隐隐绰绰的小山丘像一座座深藏心底的坟墓,这些年来,上面的杂草日渐茂盛……再远一些的地方有几幢矮平房,不知为何深夜还亮着灯……又经过一座城市,铁路立交桥下,暗红的路灯映照着一条蜿蜒的公路,空无一人。城市静悄悄的,贴近铁路的工棚已残破不堪,屋顶上压着一些零乱的砖石……车窗外的情景一会儿一变,而星空一如从前,只是不断地幻化出新的感受……
再一睁眼,窗外已是茫茫江水,粗大的钢梁从窗前闪过,经过长江大桥,旅客们都纷纷站起来取行李,我还坐在窗口。这时,晨光已照亮沉沉江水,江上白帆,江边的田野,参差不齐的城楼……南京到了。
二
盐水瓶悬在头顶,药液一滴一滴,透过苍白的手背上暗蓝的静脉,缓缓注入妈妈的身体。妈妈躺在病床上,好容易睡着了,可睡得很不踏实。现在是晚上9点45分,病房里已经熄灯,借着走廊上暗黄的路灯,可以看见妈妈散乱的白发,紧锁的眉头和半闭的眼睛,她的左边眼角噙着一滴泪,泪水越来越沉,眼看就要滑落……我体味着其中的苦涩:人到七十多岁的年龄或许常常会有无名的悲哀袭上心头,何况又得了严重的心脏病,心律不齐,常常心动过速;往常总是母亲照顾孩子,如今是孩子坐在母亲的病榻前,七天七夜一晃而过。妈妈痛苦的眼睛里似乎还含着一丝歉意(让我更加不安)……爸爸就住在隔壁,因为护士长的照顾,他看上去比妈妈平静一些,但病得更重,是大面积心肌梗塞,送进医院时,医生说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希望,经过一周的抢救,病情基本得到控制,我刚刚可以松一口气。刚才我从隔壁过来的时候,爸爸还在吸氧,蓝色的钢瓶立在床头,出气口上的小玻璃瓶“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爸爸呼吸均匀,血压稳定在60~90(还是偏低)。我现在坐在妈妈的床头,这是在南京鼓楼医院第九病区。从里面往外看,夜空呈暗红色,寒风中飘浮着散乱的霓虹灯和隐约的歌声,病房里静悄悄的,病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这里每间病房住着三个病人,每个病人的床头柜上都搁着鲜花,有玫瑰、康乃馨、郁金香和满天星,床底下放着几只果篮,暗香浮动。从外面看,这幢新建的高楼像一艘夜航的船。P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