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货郎
待我披上衣服冲出院子,母亲却说,老张已经过去了。我是听到老张的拨浪锣声才急着起床的,往常这会儿早该起了,晴好的阳光漫进窗户总会及时惊醒我的两睛。今天是阴天,只能自然醒来。醒来了还赖在热被窝里,然后听到了老张的拨浪锣的声音,在浓阴的早晨里像阳光一样明亮地响起来。老张又来了。为了看一看老张我从床上跳起来。
母亲却说老张已经过去了。我跟着他的锣声跑过一条巷子,在巷子口看见那一头他的侧影缓慢地移进房子的墙角背后。骑一辆三轮车,车上是一个用铁丝网做成的杂货箱,远远地看不清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他的右手把拨浪锣高高举过头顶,在阴冷的早晨摇出一串声响。
我有几年没见到老张,鸟枪换炮了,他把手推车换成了三轮车。母亲说,老张年纪大了,没力气侍候手推车,只好改三轮了。还说,老张有几次走过我家门前,还问起过我,什么时候回来,他新进了几盒漂亮的彩糖。当然是开玩笑。他竟然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我死乞白赖地跟在他的小车后头要糖吃。
老张是个货郎,走乡串户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和别的货郎不同的是,他摇的不是拨浪鼓,而是拨浪锣,一个铁环中间拴住一面精致的小铜锣,多少年下来被敲得如同灿烂的黄金。如果说这些年家乡还是有些变化的话,之一便是一些乡间职业的垂危乃至消亡,比如货郎。我童年时期,街巷里每天都要走过好几个货郎,摇着鼓,敲着锣,推车的,挑担的,再后来是骑着自行车的。他们把针头线脑、铅笔小刀之类的小东西送到我们门前,填补生活中一些零碎的小缺憾。现在几乎绝迹了,母亲也说,除了老张,再也看不见货郎从村庄里经过了,都改行挣大钱了。
只有老张还坚持老本行,延续着货郎事业的唯一的香火。他是离我们五里路的邻村人,他们那个村子太小,不及我们的一半,所以总是到我们的村庄里来做生意。那时候他还推着独轮车,车上也是铁丝网做成的货笼,糖果、梳子、方格子本子摆在底下,玩具、气泡和花线、头绳挂在铁网上,走起路来车子花花绿绿地摇摆。小孩子都喜欢他,一听小锣声就从屋子里、草堆后蜂拥而出,围着他的手推车转,嘴里的口水风发泉涌。为了诱惑我们掏出口袋里焐了很多天的贰分伍分的硬币,他支起小马扎坐在车子前不懈地摇着小锣。叮叮当当的锣声敲得我们心里痒得难受,那里面可都是好东西啊。在我十岁以前的见识里,老张的货笼就是包罗天下的百宝箱,是一个缤纷绚烂的天堂,他会出其不意地拿出一件我们从未见过的小玩具。即使糖果也有很多种,圆如豆粒的彩糖,状如宝塔的酸糖,还有一年难得吃上一次的奶糖。
小时候我狂热地喜欢老张货笼里的三样东西:彩色的糖豆、掼雷和塑料小枪。糖豆相对不是很值钱,一分钱可以买到两颗。但那时一分钱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口袋里最多装过两毛钱,藏在口袋里,手紧紧地攥着,手汗都快把那张毛茸茸的纸币浸烂了。到了上小学一年级时,要交三块七毛钱的学费,祖父把钱塞到我的口袋里后,我一直从外面捂住它,不是担心钱飞掉,而是想感觉一下那一叠钱的厚度和做富翁的滋味。我差不多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了。我们没钱到供销社大商店里去买糖果,那里的柜台太高,踮起脚也只能看见柜台上矗立的巨大的酱油桶和白酒坛子。大商店里有很多美好的味道搅在一起,新出厂的橡胶鞋味,酱油味,白酒味,还有大商店里特有的稍稍刺鼻的清凉的甜味,那主要是糖果的味道。我们在柜台外面转来转去,大口地呼吸,直到售货员的两道眉毛在柜台上方高高地耸起,我们才赶紧逃掉,拍着口袋里的两分钱,发誓一定要找到老张痛快地花出去。P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