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世界
老早就发现那辆亮银色的小轿车了,在那条只允许一辆汽车通过的灰白色的水泥路上,它开得很慢,像个心事重重的老人,心不在焉,走走停停。
那时,我正往一口棺材上刷油漆,我是泥瓦工,对刷油漆这件事本不在行,可我仍然刷得有声有色,棕毛刷在已经开裂了的柏木棺材上走过,鲜艳的油漆争先恐后地顺着缝隙渗进去了。
我已经为这口棺材刷了五年的油漆,一年一次,五年的时间已经把一个普通泥瓦工变成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油漆工。棺材摆放在堂屋里,我从南刷到北,又由北刷到南,刷刷刷,棕油刷子像是长了腿一样在棺材上跑来跑去,带着几分欢快。刷完最后一刷子,我几乎是带着点享受地欣赏起这口棺材了,虽然经过了五年多的时间,棺材板上已经裂开了许多细小的缝隙,可整体看上去,它依旧坚固、结实、簇新,像刚刚打出时一样。
棺材是为父亲准备的。那一年母亲过世,我也从口里回到了四顷地的波罗沟。母亲的死是在人们预料之中的,那时她已经78岁,被一种莫名的疾病折磨了两年多时间。80岁的父亲几次托人打电话给我,让我早点回来给病重的母亲砌个墓穴,父亲对于母亲的墓地并无特别要求,甚至没用风水先生勘探,就在一块山坡地上随手一指,说就是这里了。父亲对母亲的墓穴施工进行的全程监督并要求我用红砖水泥打地基砌墓室。父亲说,你母亲为这个家忙忙碌碌一辈子了,不能简单挖个坑就给埋了。父亲还说,这不光是你母亲一个人的墓,我死后也要葬在这里的。我在挖地基的时候,父亲又再次要求让我把基础做得更大一点,他说墓大一点住着舒服。那时他虽然80岁了,可还一点不糊涂,他像一个苛刻的监工,督促我干这干那。后来,我才意识到,父亲要我把墓基做大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是希望我死之后也像他们一样住到这个墓里去,和他们一起生活。
“你是个光棍,没个一男半女,死了之后怎么办?别落个像大鹿圈树才一样的下场。”那天,已经八十五岁的父亲突然对我说。大鹿圈的老光棍树才是在去年冬天被村里的女书记发现横尸路边的,当时人都冻成了一个冰坨子,四顷地的冬天多冷啊,树才像根被冻僵了树枝卧在路边一动不动,看样子死去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有些日子了。多亏是冬天,要是夏天,人怕是早臭了。
女书记逢人就说,早就让树才搬出大鹿圈,他说什么也不听,说是在大鹿圈一辈子离不开了。大鹿圈有什么离不开的,那么偏僻的小山沟?他是村里的五保户,可以到镇上养老院养老嘛!
女书记说这话时,波罗沟那户李姓人家还没搬走,女书记说过这话不久,他们就很快般到沟外二队去盖房居住了。 看来父亲深谋远虑,都为我的后事做好打算了。 父亲说,多亏四顷地还允许土葬,可以死后成个浑仑身子,听说树才是被人拉到火葬场一把火给烧成灰了,他要是有个一男半女也不会落得个这样下场。
父亲话里有话,我一句话不说,拿着笤帚就去扫他棺材上的灰尘,棺材上的尘土颗粒愉快地在空气中蹦来蹦去,我听到父亲的笑声在他的肚皮里酝酿,他很满意,满意有这样的一口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棺材和像棺材一样老实得有些笨重木讷的光棍儿子。
给棺材上好油漆,我又到了红莲的院子里,我每天都要到那里扫一遍院子,把院子收拾得就像红莲没离开时的样子。扫完院子,我进了屋,坐在红莲睡过的那铺炕上抽了两根烟,又在红莲常睡的地方躺了会。我伸出手,就像那些年搂住红莲的身体一样搂了下空气,那时候,有一束光顺着破败的窗棂照进来,在那束光束中,我发现了很多微尘舞蹈着,多少个日子,我和红莲就这样搂抱着,看着同样的一束光,看着同样光束里精灵一样舞蹈着的微尘。(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