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电话
晚餐的食品很丰盛,而且还有一个三人乐队演奏民歌助兴,但是我没有胃口,好像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抑郁闷在心里,消化不了,只好拼命地喝酒。但又恐酒入愁肠后自己的言谈举止有失体统,昕以还勉强地与同桌的游客闲谈。
“年轻人,我看你有点不大高兴的样子,怎么回事?”同座的老夫妇倒是颇为敏感。
“一言难尽,以后再告诉你们吧!现在我们应该为布拉格之游干杯!”于是,我们几个人就把一瓶红酒喝得精光。(普实克也喜欢喝红酒,餐前餐后闲谈时,他常以此代替烈酒。)捷克制的红酒,不见得高明,但酒杯倒是十分精致的,同车的游客几乎每一个人都买了几个玻璃杯或茶具,只有我双手空空如也。
这一趟欧洲之游,我买的礼物极少,每到一个城市,我就打听音乐节目,所以花在歌剧和音乐会上的钱倒颇可观。有时候,听完了意犹未尽,或当天恰好没有音乐会,就闯进唱片行选购几卷卡式录音带,以便在车中以耳机聆听,聊慰旅途上的寂寞。最丰富的一次经验是在布达佩斯看巴托克(Bartok)的《蓝胡子的城堡》(Bluebeard’s Castle),第二天就在国营的唱片行买到一张该曲的新版录音带。相形之下,布拉格的唱片行逊色多了,我下午跑遍了那条城中心的大街,至少有三四家唱片行,但古典音乐的唱片极少,使我大失所望。那么,捷克爱乐交响乐团岂不成了绝响?有人说:捷克的古典唱片,专为外销的居多,国内反而买不到。布拉格这几家唱片行的顾客也不少,大多数是年轻人,他们选的都是些流行歌曲,我昨晚看到的那几张放大的歌星照片,原来都是本地的流行歌明星!我跟着人群在柜台前排队,轮到我的时候就“点”了一个Petra Janu,因为她的脸蛋很甜,但是唱片拿出来后又使我大失所望:“Petra Janu演唱好莱坞十大流行歌曲!”我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买,还是保留一点俏好的意象吧——我宁愿把她当作哑巴。
回到旅馆已近午夜,天下着小雨,布拉格街头更显得凄凉,我早已毫无游兴了,正预备登上电梯回房,电梯门旁突然又闪出一个俏好的面孔,而且正对着我微笑——一个像Petra Jarlu的面孔,欲语还休,甚至有点娇羞之态!不过她的身材却不是青春少女型的,而且还稍露出一点徐娘的风尘。
我于是匆匆逃回房间,锁上了门,倒在床上太累了,布拉格的这一天已经使我筋疲力竭。打开房间里的电视机,一部彩色电影正在进行,银幕上出现几个穿着十九世纪古装的人,他们说的话听不清楚,但却有一个幕后的声音作英语翻译,这也是布拉格的特色:电视机上明明有四五个电台的频道——包括俄文的电台——但是旅馆房间内只能收看一个英文频道,从早到晚都是电影,这种“思想控制”的方式,在世界各国都是罕见的。 我实在疲惫不堪了,关上电视机,倒头便睡。正在朦胧之间,电话响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本能地回了一句:“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对于楼下的女郎,除了同情和好奇之外,实在没有其他的欲望。
“你是李教授吗?我是——太太,我们认得你在芝加哥的同事,我们找你找了一天了。”
“真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还以为是楼下的那个……”
“你住在哪家旅馆?信上说你不是住在帕拿马大旅舍吗?”
“临时改了,这家比较近一点,在城中心,买东西方便……真对不起,我今天也曾设法打电话给你们,没有人接。”
“哈哈!我们一定出门找你去了,真是好像捉迷藏。”听了这句话,我突然又有点担心,旅馆的电话是否有人录音?是否会影响这对夫妇的安全?何况我们又素未谋面。不过,他们久居布拉格,应该比我更了解这里的情况,既然打电话到旅馆来,也许没有什么问题吧,但是我还是小心一点为妙。下面的这一段对话,就是在这种微妙的心情下进行的,我说话时吞吞吐吐,他们夫妇一个讲英文一个只能讲德文和捷克文,也不大顺口,所以我只能在事后把大意记下来。问话的是我,答话的是这对夫妇:
问:“我很想知道你们的那位伟大的诗人塞弗尔特的现况……”
答:“他还好,他的女儿倒忙得很,据她说曾经收到你的中文译诗。”
问:“也可能是我的一个朋友译的,他把这几首译诗——登在台湾的一个文学杂志上——寄到多伦多,你们认得现住在多伦多的捷克作家——吗?”
答:“当然认得,他是一个很风趣的人……”
问:“对不起,我们这样的谈话方便吗?”
问:“我今天去了东方研究院,好像研究工作也大不如前了。你们的工作还顺利吗?”
答:“教书还不算一件难事,问题是学术以外——或附属在学术之中的种种活动就比较困难了,譬如出国开会。”
问:“我们上一次想请一位波兰的学者到美国来,就没有成功,你们到过美国吗?”
答:“那是好多年以前了,我们和某某(我在芝大的同事)一起,他现在如何?在芝加哥还好吧!”
问:“这次我来,他帮了我很大的忙。不过,我还是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明年暑假我想再来。”
答:“请代我们问候他,下次你来的时候,一定要早点通知,我们非常欢迎,这里的人七八月间常常出去度假——虽然出不了国,不过到乡下避暑还是可以的,有时候还可以到匈牙利去。”
问:“我刚从匈牙利来,那边的情况似乎还不错。”
答:“他们的经济比捷克好得多。你知道捷克的问题是……我该怎么说呢?我们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可问了,一九六八年以后,知识界的精英都跑光了,剩下我们这批人,还不是一念之差?当时我们在乡下有一幢房子,刚买下来,舍不得……想不到我们就在这幢房子的窗外看到俄国的坦克车队开进来,简直难以相信,超现实……现在生活好多了,俄国人在这方面也不笨,只要物质生活水准提高,人总会随遇而安的。”
问:“目前文学界的情况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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