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现场见闻
一番忏悔之后,说书人又不见了。没有人试图挽留他,或者和他探讨。他起身收起那些经月光漂洗已发了黄的手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中。
听他讲过故事的人此时都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不清楚这位一向深受爱戴的名艺人今天是怎么回事。他开讲了一段以后就撂下不管了,不是接着往下讲,反说他不该讲这个故事,因为他是个被灾星缠身的人。
有些听众已不像原先那样着迷。他们疑惑不解。他们不喜欢他这种失魂落魄、默默无语、像是在期待什么的神情。以往他们总是全神贯注地听他说,可如今却对他失去了信任。他们确信他已失去记忆,只是不敢承认而已。这个说书人诚然已记忆衰竭,但却不乏想象力。请看证据:他仿佛突然从沙漠中走来,脸晒得黝黑,嘴唇因炎热与干渴而开裂,双手因搬运石块而变得粗糙,声音沙哑,仿佛喉咙遭受了飞沙走石的侵袭,两眼凝望高远深邃的天空。他似乎同高栖于云端宝座之上的无法看见的某个人在谈话,他朝向他,像是请他作证。听众追随他的手势和眼神。可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有人想象那是一位骑骆驼的老者,他挥手表示不愿听艺人的叙述。
他叽里咕噜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这并不奇怪。他讲故事的时候经常夹杂一些不知属于什么语言的词汇,还居然能巧妙地让人明白他的意图。大家也都笑了。可是此刻他尽说一些断断续续不连贯的句子,舌头像许多拌有唾沫的小石子在滚动,而后又打起结来。说书人羞红了脸,他明白他并非丧失理智——他并不迷恋理智,而是丧失了听众。有一对夫妇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接着有两个男人也嘟哝着拂袖而去。这是不祥之兆。布沙依布的听众从不中途退场。他们从未不欢而散。他把目光由高远的天际移到退席者的身上,悲哀地望着他们离去;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走,为什么不愿听他说下去。他们不再相信他了。这叫他无法接受。身为说书大师,大广场的一代名优,他曾是国王和王侯们的座上客,新一代说书艺人的宗师,而且还在麦加圣地待过一年,他怎能去挽留那些离席的听众,或者请他们回来呢。不,布沙依布决不低声下气,屈尊俯就。“让他们去吧,”他心想,“我的忧伤没有尽头,它化成了一袋石子,我将背负它直至进入坟墓!”
我站在那里,裹在旧长袍里注视着他,一言不发。我该说什么才能表达我的友情呢?我须怎样动作才不至于泄露其中的奥秘?何况我自身又是这奥秘的具体体现!我知道得太多,我在这儿露面也决非偶然。我从遥远的地方归来。我俩的目光相遇了。他的眼中闪烁着令人畏惧的智慧的光芒。他的眼神如痴如醉,难以捉摸。他顿住了。他认出了我就是那不幸年月里幽灵的化身。他倒背双手,来回踱步。我却镇定自若,像贤人般耐心等待。他越来越不安地凝神注视我。他是否认出了我?他从前并未见过我。不过他曾想象过我的脸、我的轮廓以及我的气质。那是一个充满幻觉的年代。在他的构思中,我是倔强的,难以把握的。疯狂已在他的记忆里扎了几个窟窿。疯狂或者欺诈,反正都一样。
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人生的波折,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令我惊奇、让我反感的了。我于前一天抵达马拉喀什城,决心见见那位因讲述我的故事而断送前程的说书人。我凭直觉来到了他所在的广场,认出了他的听众。我等着他,如同人们等待一位背信弃义的朋友或一个有罪的恋人。我在谷物市场楼上的一个房间里宿了一夜,屋里满是尘埃和骡尿味。我在晨光熹微时醒来,在清真寺的池子里洗了脸。什么都没有变。一切还是老样子。长途汽车站里黑洞洞的,犹如烘面包的烤炉。咖啡馆依然没有门。侍者的胡子刮得很马虎,身上那件礼服熨了大约有上千次,油渍斑斑,亮晶晶的,头发油光可鉴,蝴蝶领结有点歪。这个侍者也装作认出了我。对顾客直呼其名是他的职业习惯。他总是那么自信。他朝我走来,像个老相识一样招呼我:
“一杯热腾腾的桂皮咖啡,外加一块玉米饼,法蒂拉大妈,老规矩……”
他走了,我甚至来不及对他说:“我不叫法蒂拉;我讨厌咖啡里放桂皮,也不喜欢你的玉米饼,而爱吃大麦饼……”
我在一个沙乌亚地区的长途卡车司机身旁坐下吃早点,他吃着蒸羊头,一面喝一大壶薄荷苦艾茶,吃罢连连打了几个饱嗝,一边感谢真主和马拉喀什赐给他如此丰盛的早餐。他望着我,似乎想同我分享他的快乐。我微笑着挥手驱散迎面飘来的印度大麻烟的烟雾。一个骑轻便摩托车的少女从我们跟前驶过,他捋了捋小胡子,那神情仿佛在说:在这么顿美餐之后,若再有位姑娘作陪,最好是黄花闺女,那就心满意足了。
他剔完牙,把头骨架扔给了一群小乞丐,他们挤到一个僻静处,大嚼起残羹来。卡车司机上了车,掉转车头开到咖啡馆前:
“下星期见,夏洛!”他朝侍者喊道。
走出店门的时候,我问侍者这是什么人。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