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阿蒂拉,要逆行穿过一条时间的隧道。
他住在布达佩斯八区的铁巷里。那是一条不长的窄街,夹在大环路与小环路之间,是帝国时代的老城区。街里的房子大多有上百年历史,墙体很厚,门洞幽深,举架很高;由于年久失修,临街的外墙大多墙皮剥脱,斑斑驳驳。可以看到裸露出黑砖、电线、管道和松动的砂浆;在有的门外墙上钉了两三块数字不同的门牌,或红或蓝或白或新或锈或宽或窄或高或低或并列着,显然是在不同的时代被钉上去的。不管人们留下这些牌子是出于懒惰,还是恋旧,毕竟留下了时间的痕迹,每块门牌述说着一段历史的结束或开始。
曾几何时,这片街区曾是一战前后新兴市民阶层的居住地,街里盖的都是豪华、宽敞的大公寓楼,许多人家里有比卧室还大的门厅,有的还特别设有窗子开向通风井的吸烟室。用人的屋子有两个门,一扇开向厨房,一扇开向楼道或悬廊,后楼道里还有用人的专用厕所。这条街里的房子大多建于19世纪末或20世纪初,不少楼内在二战前就已增设了电梯。如果留心细看,你在这条街上能找到巴洛克风格的屋顶、新古典主义风格的门楣,还有分离派令人眼花缭乱、辨不清结构的繁复装饰。在老楼中间,偶尔夹着一两栋跟周围建筑格格不入的社会主义时期建的水泥楼,从楼层高矮就可以辨出:老楼的三层是新楼的四层……想来,那是在二战空袭中被炸掉房屋的废墟上建的,低矮,简陋,左右两边露出隔壁老楼的高大防火墙,灰头土脸,感觉像被两个大人夹着的孩子。人们通常认为,时光流逝,历史进步,其实未必,从这条街上的建筑上看,就是退步的。
铁巷里的每栋楼每个门洞每个窗口都在无声絮叨着百年的故事,有辉煌有破败有家史有绯闻有战争有和平,还有和平时代的刀光剑影。百年里,布达佩斯人经历了一战、二战和冷战,建筑上许多的细节已被浮尘和烟灰覆盖,窗台上鸽子屎日复一日地流淌、累积,形成一道道白色条纹,变成像石头一样坚硬。如果你仰着脖子在墙上找,很快就能发现零星散布或连成弧线的弹孔,有的水泥墙被打掉一块,有的砖墙被击碎一角,这些都是10月巷战的记忆,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弹壁仍睁着惊悚的眼睛。就在那年的10月23日,匈牙利人推倒了雕像,赶走了拉科西,纳吉出任了几天总理;但是某国很快出兵,坦克横行,炮火轰隆,全城巷战。
我在凯尔泰斯的《英国旗》里译过一段令人窒息的记述:“每辆坦克在继续行驶之前,都要射出一发一一而且是仅仅一发一一炮弹,似乎是要比一个万一可能浮现出来的闪念还要快。每辆坦克开炮的位置、方位和靶心都一模一样,就这样,一辆又一辆的坦克一连几天将炮弹射向同一栋年久失修了的、装饰派风格的居民楼一层的外墙上、窗户上和房间内的墙壁上,这个一天比一天逐渐扩大的窟窿,看上去就像一具尸首临死前惊惧张开的嘴巴,现在又被人逐个敲掉了所有的牙齿。”
我对这条街很熟悉,一是我打工过的一家华人报社编辑部就在铁巷隔壁,二是几年前我想买房,看过一套房就在阿蒂拉的楼上,那是一套在老楼顶上加盖的公寓,屋子很矮,墙体很薄,冬冷夏热,不过采光好,风景好,可以望到铁巷口那家百年的医院。
铁巷医院非常有名,被称为匈牙利现代外科的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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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觉得,像“半个世纪”这种词只适合说别人,说那些秃头、长髯、皱纹满脸的老者。由于长期漂泊的缘故,不停的变化是我误觉衰老跟自己永无干系。当然,事实并非如此,一个人即使不想面对,时间照样流逝,单从吃喝拉撒的年头算,光阴在我身上已流过了半个世纪,而且是不带引号的。只是,我还喜欢在朋友们跟前嘴硬,狡辩自己还年轻,只有二十六岁,理由是1991年的出国将我的生命切割成两半——前一半属于集体的,后一半属于个人的,前一段属于“度过的”,后一半属于“活过的”……其实,我这么说并不算是“狡辩”,想当初,二十六年前,当列车载着我驶出国门的时刻,我真觉得被再次娩出。
回顾这前后的两段时光,的确不仅只是空间的变化,而是关于自己的一切——内容,节奏,质量,方向,机会,强度,可以说“所有的一切”——这种变化是彻底的,微妙的,总是隐含着意外的兴奋。对我来说,出国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分水岭,我时常回想起那次不大可能重复了的漫长旅行,那发黄褪色的画面:在老北京站的国际站台上,一群朋友为一个人送行;之前的一夜,是在二、三十位朋友的陪伴下度过的,一同唱歌,分别低语,一肚子话的沉默,在父母琐碎的唠叨中收拾行李;铅灰色的霜晨,在还没有私家车的日子,居然有四辆车等在楼门外;站台上熙熙攘攘,由于送行的朋友太多,父母没有机会单独嘱咐儿子,感觉反倒成了外人;父亲一张张地为我和大家合影,事后我才意识到,我居然没有跟父亲的合影。列车开动的刹那,母亲向前冲出几步,隔着灰蒙腌臢、满是划痕的双层车窗抚摸我流泪、哭泣、变形了的脸;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群背后,望着我,并没有挥手(也许他不习惯表露儿女情长,也许由于他自己是一个闯南走北的人,所以并不觉得儿子远行是多大的事请。四年后我第一次返乡,父亲病危)之后,列车颠簸,驶出冷漠的北方风景,穿过风韧割脸的蒙古草原,穿过荒凉、苍茫的戈壁和西伯利亚无人区,也看到了贝尔湖畔的白桦林……由于北京到布达佩斯国际联运解体,在北京我只能托人买到去莫斯科的车票。我在莫斯科滞留了三天。不过有失有得,莫斯科成了第一座我看到的欧洲城市,即使萧条,也大气磅礴。我去了一趟红场,瞻仰了传说中的遗体,逛了连买扣子、线帽都要排长队的百货商场,并在一片小树林里散步,体验了唱过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事后回想,那段旅程本身就像戏剧的开场,带着冒险色彩。
莫斯科的出租车司机都不懂英文,连railway station(火车站)都听不懂,我只好跑到中国使馆请热心的门房找人写了一张俄文字条:我要去莫斯科基辅火车站。每天,我都像哑巴似的拖着行李到街上拦车,掏出字条给司机看。
在火车站高大、无序的嘈杂售票大厅内,我守着一只35公斤重、没有轱辘的黑人造革箱子和一提包书绝望地等票,名副其实地“等”,如守株待兔,连续等了三天。票贩子都是俄罗斯人,跟他们一句话都说不通,他们向我兜售的票上我一个字母也不认识,搞不清真假。到后来,感觉简直是坐以待毙,但又别无选择。幸好在走投无路时,遇到一位过路的中国留学生,他热心地告诉我,从莫斯科到布达佩斯的票根本买不到,他建议我去买一张从莫斯科到基辅的车票,上车后塞给列车员10美金,保证会放行,暑假时他就这么干过。保险起见,我请他帮我写了一张俄语字条揣在兜里。
……
欧洲人普遍爱读书,读书的人多,城市的人文气息自然会浓。我很爱讲一件布拉格小事,这么说并不夸张——我爱上那座城市,就因为一个读书的人。第一次去布拉格,我坐了一夜火车,当时捷克还没有人申根。抵达布拉格时是清晨上班高峰,地铁车厢内乘客很多,我被紧紧地夹在中间,过了一两站地,一个瘦长、金发、穿条绒修身外套的小伙子挤进车来,脖子上系了条素色纱巾,不扎眼,却很养眼。上车后,他靠到一根金属杆上,掏出一个小开本精装书,旁若无人地开始读起来。地铁咣当咣当摇晃,他半长的发梢悬在额前,皮肤白皙,睫毛很长,神情专注。我好奇地凑近望了一眼书页,即便不懂捷克语,也可以断定他读的肯定是一本诗集。那个场景。对我来说就像一个穿越剧情节,不知是真实的错觉,还是错觉的真实,在2l世纪初的布拉格地铁上遇到一个相貌精致的年轻人读诗集,这雪莱、拜伦时代的情调给我带来的冲动和感动,让我至今无力用文字复述。就是那一刻的浪漫,让我爱上了这座城市。
住在欧洲是幸运的,可以自由地活着,可以自由地行走,可以自由地想或不想,可以自由地记忆和回忆。尤其在我住她写她翻译她多年后,我成了她的一部分。对我来说,欧洲文化并不是那些名画名胜,那些只是欧洲的衣裳,真正的欧洲是生活中的细节和细节中散发的人文味道。
十年前,女作家方希把我介绍给女编辑陈溶冰,拉我下水,给《深圳商报》的万象副刊写了十年的文化专栏,每周一篇,几乎从未中断,积攒下来有数百篇。第一次结集出版就是董兆林兄的主意,那本书的书名都是他起的——《欧洲的另一种颜色》,时隔十年,这本集子的面世又源于他隔山隔水的约稿,理当谢他。这本书选人的篇目大多是我近几年为国内报刊写的专栏文章,其中有几篇是妇匕京晚报》的孙小宁和《中国新闻周刊》的陈晓萍约的专栏文章,一并感谢。书中的图片有几张是我自己拍的,另一部分则是由好友佟伟、魏翔和我弟弟余伟民等提供的,为文字提供了视觉的细节。这50篇散文凑在一起,乍看没有主题,恰恰这就是主题,想来欧洲人的生活本来就是肆意、散漫的。
推土机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这个推土机的吓人的大铁铲举在空中,开到小街的一端,掉了个头又开回来,在书店门口停了一会儿,又突突地开到了小街的另
上世纪90年代初,余泽民到匈牙利生活,从陌生到熟悉他走过了独特的道路。因为有那么多文化之间的碰撞,引起他以文学的手法描写身边事物的想法。在他笔下的布达佩斯,和其他的匈牙利的地方,人民,都通过点滴小事展示出深藏的文化品性。温情随时流露的人民,让他越发喜欢那里。尽管也有不让他喜欢的地方。在那里,令他感受到多样的人情味之美。
《欧洲细节》由余泽民著。
1,余泽民写作经验丰富,曾经获得匈牙利文化贡献奖,以及海外文学最高奖——中山文学奖等等国家级奖项;
2,作者的文字简洁而生动,多年的小说创作经历使得作者对描摹对象的描写细致而生动,这种优势表现得如此明晰,令整部作品具备了独特的生命色彩。
3,《欧洲细节》对东欧生活的现实性做了形象生动的描写,对许多即将有同类经历的后来人具有参照意义。
在欧洲旅游,大凡对艺术敏感主人,耳朵里常会听到这么几个词古典,哥特,巴洛克,涪可可,印象,达达,野兽,波普
如果你细心琢磨,就会发现其中大部分艺术风格的名字是反对者给起的,原本带着轻蔑和讥讽。除了古典,切都是古典的敌人,唯有“洛可可”,叫得娇滴滴甜蜜蜜,像女人的娇嗔,不疼不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