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风雪交加的夜晚,一位脸蛋冻得通红的妙龄少女气喘吁吁爬上五楼来敲我的门,让我十分惊诧。待进得门来,方知她是镇上德高望重的退休中学校长黎锦文的孙女。她怀里抱着好大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手写的方格稿纸。这年月还有用稿纸手写稿件的吗?每页三百六十格,是三十年前流行的稿纸,每页都是钢笔楷书,工工整整,一丝不苟。黎锦文是我的忘年交,一个胸藏锦绣却异常邋遢,外貌与学养风马牛不相及的乡间传奇人物。他在镇上声名显赫,人脉广泛,多年来作为镇上最有资历的文化人,不光掌管着一个鼓乐班子,他的遍览群书、知识渊博更是远近闻名。这包稿件,是他写的一本关于本镇村官的故事,里面引用了法国著名思想家托克维尔的话:“一旦我认为一件事是真理,我就不想让它卷入辩论的危险里,我觉得那好像一盏灯,来回摇晃就可能熄灭。”故事中的主人公丁辰星与姚贞贞不一定读过托克维尔的这段话,但却是这么做的。他们力排众议,沿着自己的既定目标奋力前行。狂风暴雨,急流险滩,不在话下。
黎锦文说,托克维尔二百年前即已成名,他的代表作之一《旧制度与大革命》成为思想界不朽之作,是世界上一些国家大学的基础教材。2012年中央一位领导郑重地向中国的专家学者推荐了这本书,使其一时间洛阳纸贵。还有个大领导曾经来黎锦文家乡检查指导工作,接见了他这本书的主人公丁辰星与姚贞贞,听取他们的汇报。他们因为工作成绩突出或扭转该村落被动局面有功,得到褒奖。黎锦文在此斗胆夸口,这个大领导和托克维尔、丁辰星等诸人应该算一类人,至少他们的思想脉络是相通的,然而也是不同寻常的。
我看了黎锦文这本书的原稿,思想深刻,文字深邃,间或有些艰涩,他毕竟不是擅长文艺创作的职业写手,但里面丁辰星与姚贞贞的故事具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戏剧性,更带有厚重的历史感与残酷的现实性,引起我这个职业写作者的极大兴趣。轻易不沾酒的黎锦文郑重其事地请我吃饭并破例喝了一次“大”酒以示诚意,带着醉意叮嘱我:“你把它加工成小说吧。但写到我的时候笔下留情。”还说一旦此书杀青,他家里收藏了五十年的一瓶直沽高粱酒将与我共享。书中的主人公之一姚贞贞却通过黎锦文找到我,对我说:“镇上的事随便写,但不要写我与丁辰星的关系。”她现在是一个区的区长,不知是因为谦虚还是提起前夫伤心。但他们都身在故事之中,曾经的人性的光芒与历史的脚步如此紧密地相映成趣,怎能让我这个写作者罢休……
土坯房,黄泥路,苇塘后河三棵树:
前有车,后有辙,千年古村故事多。
丁家长,刘家短,三只蛤蟆四只眼:
辰星高,三凳矮,人心定评没法改。 据我所知,多年来,描绘和讲说丁家堡的顺口溜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人们也一直在口口相传。苇子坑、后河至今都在,三棵老树早已作古,原址上翻新的树木不知换了多少茬,村里村外的树木已经以千百论。而丁家和刘家的故事仍在继续,谁“高’’谁“矮”却已初见分晓。事情应该从这一年说起:
夏去秋来已半月有余,北方大地上空火炽的太阳依旧晒得人脸上冒油。夕阳西下,出了一天臭汗的丁家堡村的村民们,稍事休息,又开始为大炼钢铁热火朝天挑灯夜战砌高炉,而丁老倔却偎咕在自家土炕上热火朝天吭哧吭哧干那自以为最重要的事。
丁老倔夜晚往高炉上背砖的时候,照耀工地的马灯不够亮。让他一脚踩空摔了下来,背上的耐火砖太沉了,扯带他跌掉两颗门牙崴了脚,嘴唇肿得像猪,有了硬邦邦的“工伤”理由,他获得三天病假。两天前,被确定往高炉背耐火砖时,他就提出异议:“我们农民祖祖辈辈都在种庄稼,炼个球的铁呀。”断然拒绝。大队书记道:“那就扣掉你半年口粮。”呔,岂有此理。不过他无计可施。全家,不,全村,不,各村,都指望着生产队和大队年终分红,那是一年劳作的成果所在,他岂敢拂逆。
丁老倔是带着气上高炉的,一张黑黜黜粗剌剌的面孔拉长得像驴脸。当他挨了摔以后,有人便怀疑他在使苦肉计,要他说说清楚。大队书记网开一面,放了他。丁老倔捂着嘴抬眼看那昏黄的马灯高声诅咒的时候,一颗流星拖着长尾倏地从头顶划过,一个热浪也倏地从他心头滚过。他突然感谢起那昏黄的马灯来,是马灯让他摔了跤才看到流星——看到希望的。他到家后顾不上用盐水漱口,嘴角挂着血渍,即支走三个闺女,插了门,搂过老婆宽衣解带起来。老婆叫丁香花,是丁老倔已出五服的一个远房堂妹,生性老实蔫吧,村里人都说她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倒不出来”的主儿。生不出儿子,似乎理屈,丁老倔几时想干,丁香花便闭了嘴以自己单薄的身体奉陪,不敢抗拒。大半夜,三个闺女挤在院子角落的柴草垛旁,搂抱着睡着了。丁老倔干得忘我,忘了门外的三个闺女。
那一晚,从高炉上摔下来三个人,全都跌得鼻青脸肿,口鼻流血,其中一个还跌折了腿。村里年龄最大的老者发了话:“勉为其难的事就不要干了吧。”于是,高炉还没有砌完便停了工,大队书记害怕被处理,主动请罪辞职;公社领导连夜前来查看,当场撤掉了并不负责砌高炉的大队长的职务,罚写三篇检查,每篇不得少于一千字,还不许找人代笔。这对文化不高的大队长等于实施了“酷刑”(好在书记是自己辞的,否则也会遭此命运)。但公社领导现场提名了好几位新书记和大队长,全都遭拒;他不知道丁家堡已有高龄老人暗中发话,只以为这个村的人们思想落后,不识时务,气得五迷三道,拂袖而去。于是,丁家堡的“大炼钢铁”胎死腹中。后来从邻村传来为炼钢铁很多村民的铁锅和锄头都被投入炉火的消息,人们方知本村老者的话十分中肯,纷纷地悄悄来老者家跪谢。
有文字记载的五千年漫长中国史,。流传下不计其数的形形色色有用无用的箴言警句,北方乡间对其中一句话特别在意,就是亚圣孟子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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