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个月后,整天活蹦乱跳的金海将满七周岁,身为父亲的许繁昌并没有家有小儿初长成的喜悦,反而苦恼不已。
许繁昌在泰国华富里这座小城开了一家米行,城里的米行很多,但许家的最大,这是他起早贪黑苦心经营十几年挣来的。十五岁那年,许繁昌只身一人过番来到泰国华富里,在城里的碾米厂一干就是八年,这八年他没有回过一次老家澄海冠陇,甚至爹娘过世时都没能够看上一眼。离开碾米厂后,勤快的许繁昌去了一家泰国华侨开的米行当送米工,每逢下雨天,他都会脱下外套盖在米袋上,光着膀子把米送到买粮的人家,自己淋得像个落汤鸡。生性憨厚、干活勤快的许繁昌被老板看中了,尽管他如实说出在澄海老家还有个父母领来的童养媳,老板还是在临终前把女儿阿棉托付给了他。
许繁昌的生意越做越好,家里先后添了两个儿子,但人却越来越苦恼,总感到对不起家里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媳妇。大儿子金海马上七岁了,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就硬着头皮和老婆阿棉商量。
“我想把金海送回澄海,到那里读几年私塾再回来,他不能像我们一样不识字,一辈子出蛮力吃苦饭。”
阿棉坚决不答应,她舍不得聪明懂事的金海,“这里不也有学堂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金海的脑袋瓜比小伙伴们的都顶用,在这里学就是了!”
“老二金涛在这里学,两个儿子不能一个都不回去呀,那样的话,族里的人一定会白天黑夜咒骂我,今后许家祠堂爹娘的牌位也没人照管,一定会被扔到海里。”这是许繁昌的心病之一。另外一个心病是老家的媳妇已经三十好几了,还住在老宅里等他,他想把金海送回去,陪陪可怜的女人。只是这层意思许繁昌没敢说出口。
阿棉是个懂事的女人,这么多年男人经常背着她托回潮汕的朋友带钱给另一个女人,她都假装不知道。看着男人天天怏怏不乐,离金海生日还有半个月时,竟卧床不起,夜夜惊于梦呓,阿棉的心软了下来。
“我和你讲好,金海读完三年私塾就回来,今后米行得靠老大。”阿棉最后哭着答应了。
哭得眼圈通红的金海跟着一名潮汕商人从华富里来到了曼谷,许繁昌、阿棉和弟弟金涛站在曼谷岸边,看着远去的客轮渐渐消失在茫茫大海上,一家人抱成一团,泣不成声。
金海来到冠陇,很快就病倒了。
那个陌生的女人,许繁昌未过门的童养媳,从此成为了金海的娘,澄海当地称做“大娘”。澄海有多少这样的大娘,无人知晓。很多十几岁的过番少年在出海下南洋前,为了留住根,家里都给找了穷人家的女娃当媳妇,想用线牵住海那边的风筝,但瞬息万变的海风最后还是扯断了细线。线断了,风筝也不知泊在何处。
大娘可不是好当的。
来到冠陇的第一天,头次见到陌生的大娘,生病的金海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他恨自己的阿爸,更恨面前这个阿爸让他叫“大娘”的女人。如果没有这个女人,阿爸决不会让他回到这个他根本不想来的地方。金海不说话,大娘坐在床头也不言不语。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娘离开房间,下厨做了一碗带汤的粿条,里面卧了两个嫩嫩的鸡蛋,大娘端着饭刚唤了一声“金海”,金海仰身一巴掌就打翻了大娘手里的碗筷,热汤泼了大娘一怀,碗筷哗啦一声摔在地上。
金海翻过身,用被子蒙住了头。
大娘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拿来扫帚簸箕把地上的碎碗、粿条和汤汁打扫干净,又进了厨房。
一会儿工夫,大娘又端着一碗里面依旧卧了两个嫩嫩鸡蛋的棵汁来到床头,先是轻轻拉了一下被角,然后低声喊了一声“金海”。金海哧溜一下掀开被子,这次他没有用手,而是用脚蹬翻了大娘手中的碗筷,房间里再次发出哗啦一阵脆响。
金海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被热汤溅了一身的大娘。
大娘没有抬头看金海,还是没说一句话,一阵忙碌之后,把地上清理干净,人又一次离开房间,进了厨房。
半个时辰过去了,满脸汗水的大娘第三次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和前两次一模一样的饭,低头轻轻走到了金海的床头。
“金海!”又是一声轻轻的呼喊。
金海握紧拳头,猛地一下从床上跃起扑了过去,他要用双拳打翻面前这个讨厌的女人手里的饭碗。她没有躲,也没有让,而是等待着他的暴风骤雨。金海腾空扑打的动作完成一半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女人端碗的双手,上面全是热汤烫出的水泡,一个挨着一个,发出疹人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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