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对有杀气的眼睛圆彪彪睁着道:“卵先生!牝先生!……离开学校几年了,还认他先生?”
女的把头一偏道:“别片嘴,他不认得你罢了,若果起先向你打个招呼,怕你不规规矩矩的问啥答啥,同那两个造孽徒一样吗?我看那个不说话的矮子也非凡啦,只管装得老实!”
男子默然了,只是抽烟。
“现在当教书匠的也真惨啦!你看他一顶草帽,连我们车夫戴的还比他的好,皮鞋更是补了又补。”
男子把嘴一撇道:“活该!……穷死也活该!你看他还得意洋洋的哩!……其实,告诉你,这姓白的还是好的哩,教了多年的书,听说,找了几个钱,老婆死了,没儿没女的当光棍。……光棍一身轻,他比起别的教书匠来算在天上了,所以才话多屁多。”
“看来老婆儿女才是害人精呀。”
“所以我才赌咒不讨老婆……”
“说到这儿来,我又要问你。……”
“问了总有一百回了,我哥的信,难道还不作数吗?如其我骗了你,家里还有老婆的话,我立刻死,着日本飞机炸得尸骨不留!……”
“又是血淋淋的咒,话还没听完哩!……我的意思,并不一定怕你已有了妻室儿女。像你们外州县人,哪家儿子不是十五六岁就当爹的?何况说起来,你还有家当,大小总算个粮户!二十七岁的男儿汉,有了妻室儿女,并不是歹事!我又没有正式跟你结婚,一不算小老婆,二不算两头大,只要你一心在我身上,即使你老婆在跟前,我也让得!何况放在老家,你又并不回去过老,我尤其放心。我只害怕……”
“也给你赌过咒的!……”
“就是你动辄赌咒,所以我不相信。像你这样有钱有势,又有背景,前途远大,变化无穷的男子,哪里不碰着拼死命爱你的年轻女人:或是啥子官家小姐哕,名门闺秀哕,生成贱骨头的黄花处女多得很!你又年轻,胎胎儿也下得去,又曾拈花惹草来过的!当今世道的年轻男子更其靠不住!只要有女人跟他打招呼,哪个不是今日黄花,明日紫草的?甚至于还有吃在口里,端在手里,看在碗里,想在锅里……”
纸烟已抽到只有四分长,顺手向沟水里一掷,唧儿一声,很像给她话句打了个逗点,她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而且两眼呆呆地瞅着流水,脸上现出一番踌躇而又可怜的容色。
天上的气象也像在给成都人开玩笑似的:当上午九点半钟放预行警报起,直到正午日本飞机来临,太阳闪也不闪一下,蔚蓝的高空,仅只几朵棉花样的白云游来游去,而且一会儿散个干净,又另自目所不及之处移过几朵;这不仅帮助了日本飞机的威势,使那横行肆虐的矮子们高高的一览无余,而且把几十万向四郊十几二十里外跑警报的人们,也晒了个头昏脑胀,汗水长流。
但是,毕竟阴历八月,收获庄稼的天气,不能与正六月比。任是怎么晴明,也只是半日,一过午,到日本飞机投弹完毕,打道飞回不久,西方一片薄云,便徐徐漫起,像片帷幕样,越展越宽。帮助它开展的是风,风不大,已能把那一片黄熟未割的稻子吹得摇头摆脑,活像有了生命的东西;桤树叶也吵了起来,蝉子反而敛了翼。
只有那箕踞着,一面用手巾拂着脚上那双白麂皮胶底鞋的男子,并不感觉。他的全副精神,都被那女人的嘴、眼、脸色、神态和声音吸去了,一心想着要怎么样才能使她相信自己是爱的奴隶,打破枷锁的权,是操在她手上的;只要她不驱逐他,他哪有丝毫造反的妄念,即令驱逐了,他也绝不再找新对象,而甘愿抹颈吊喉,作一个殉情者。
心里确乎有此感,但要婉婉转转,从口头传出,而又能够使对方听得入耳,并且相信到不再提说,不再生心,他自己知道实在无此口才。在平时,倒很能说,尤其在应酬场中,几句又机智又漂亮的话,二哥颇为称许过。但一到这种境地,感情越动,舌头反而拙劣了,每每弄到辞不达意,有时还会引起听话人的误会,倒节外生枝起来。
不说也不行,女的更疑心了,更理直气壮起来。
“是不是呢,我说到了心眼儿上了?……自然哕,只好怪我自家不好,为啥会把你的甜言蜜语,当成了真话,一切不顾,把啥都牺牲了:名誉、家庭、丈夫、儿女、亲戚、朋友、事业!……并且还背了一身的臭骂,没名没堂的跟你住在一块儿。自家不打量一下,凭了啥能把你拴得牢。说地位金钱,没有;论才学,更没有,充其量可以当个女秘书罢咧!年纪比你大,相貌哩,更平常极了,……你刚才不是还夸过那姓何的女娃子吗?据我看,也真不错!别的不说,光说年纪,人家才十五六岁,好嫩气呀!……其实哩,就那个姓朱的婆娘,也不算坏,比我好得多,不但年轻,还多么风骚,人家老是有说有笑,只管声气苕得点。……”
那男子忽然大声笑了起来道:“刚才倒把我骇了一跳,以为你在说老实话,正想再给你赌几个血淋淋的咒。……哪晓得你才在和我开玩笑!……啊,哈哈!算了罢,该我们吃午点的时候了。”
一伸手,便从女人身边拖了一只卤漆有盖的长方藤篮过去。
P20-23
中国的左拉。
——郭沫若
只有他才是成都的历史家,过去的成都都活在他的笔下。
——巴金
李氏的风格沉实,规模宏大,长于结构,而个别人物与景物的描写又极细致生动,有直迫福楼拜、托尔斯泰的气魄。
——司马长风
“自由著述”
从我上小学起,每次在填写学生登记表一类的东西时,父亲总是在“家长职业”一栏内填上“自由著述”几个字。什么是“自由著述”呀?我弄不懂,问父亲,他爽朗一笑:“著述吗?写书嘛。你不是天天都看到我在写字吗?自由吗!我不当官,不攒钱,想写就写,想读就读,起居无时,怡然自得,”当时,我年纪还小,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只觉得父亲好像很喜欢“自由著述”这个行道。那时,他大约40岁出头,《死水微澜》还没有开始写。
以后,我年龄渐长,常常听见父亲讲他以前的事,才慢慢地悟出父亲选择“自由著述”这条道路对他的确是较为合适的。
父亲在中学时代,经历了中国历史上的巨大社会变革一一19n年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推翻清封建王朝的辛亥革命。作为这次革命的前奏,四川省的保路风潮(即争取铁路民办权利)曾引起全国的注意。那时候,父亲正在中学念书,他作为学生代表参加了保路运动,初步感受到自甲午战争以来,中国这个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而又苦难重重的国家中错综复杂的矛盾。以后,辛亥革命成功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统治被推翻了。但是,封建社会的陈规陋俗积重难改,旧社会的污泥浊水翻滚横流。成都地处西南边陲,封建势力、军阀、哥老会、奉洋教的帝国主义追随者,种种恶势力竞相争夺,和全国的封建势力、军阀遥相呼应。这一切引起了父亲的深思。恰巧在这个时候,父亲中学毕了业。家里没有钱供给他继续上学,一个做县官的亲戚把父亲带去做县衙门的秘书。父亲在县衙门中工作近两年,看到了社会的许多阴暗面,其丑恶程度简直使他大为吃惊。他没有想到经过了辛亥革命,清朝末期的种种腐朽东西在这里又改头换面的出现了。他十分愤懑,决心不再跨人官场,要用自己的笔来鞭挞社会的黑暗,
这样,父亲从1921年开始就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他写了100多篇揭露社会黑暗面的短篇小说,反对袁世凯称帝和张勋复辟的评论、杂文等等,这些就构成了他早期作品的主要内容。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时,父亲28岁。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新鲜空气使他精神为之一振。同年底,他就离开了残废的母亲和新婚八天的妻子到法国勤工俭学去了。行前,他的一个朋友问他到法国将学什么?他回答:“还是学文学吧,这个天地好像很广阔,我的兴趣,我的性格,还是学文学好些吧!” 父亲善于思索,但性格却很开朗、豪放,谁要是同他开诚相见,他就会滔滔不绝,一见如故。他一到法国,住在贫民区的学生公寓,左邻右舍都是些工人、小职员。这些法国人乐观、爽朗、善良、健谈,同他很合得来,以后很多年,父亲一直怀念在法国这一段时期的生活。特別使他难以忘掉的是1921年他得了一场急性盲肠炎和腹膜炎的经历,他在免费的平民医院里住了62天,病得九死一生,但却获得了中国穷学生和法国贫贱者阶层的无比宝贵的同情。大病初愈,他满怀激情地写了一篇中篇小说,用日记体载记下这几十天中的所见、所闻、所想,小说的题目就叫《同情》。
在法国四年多,父亲接触了大量的法国文学艺术。研究了知名和不知名作家的作品。他说:“要懂得法兰西近代小说的真相,最好的方法,便是从各家的作品上去探讨。”他觉得这好比是“读千賦而后作赋,阅干剑而知使剑”的办法。
1935年,父亲开始创作以1894年中曰甲午战争到19n年辛亥革命这段历史为背景的三部长篇小说:《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少年时代在历史激流中的感受,中国古典文学的基础,法国名家著作的启示。浑然一体地融合在这几部著作中。
父亲在写作这几部长篇小说前后,虽然做过一些其他的事,如教书,开过小餐馆,当过造船厂厂长,经营过一个小小的造纸厂,但是,几十年间,他立志于“自由著述”的思想始终未曾改变。不管他做什么事,他的创作和翻译工作从来没有间断过。
……
好容易盼来了成都的解放1949年12月28日,下午,父亲兴冲冲地从城里回来,一进门就扬着手中红字印刷的“号外”,大声嚷道:“快看,快看,解放军要人城了,”这天晚上,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要母亲做几个可口的菜,把弟弟接回家,大家围坐在一起,他高举着酒瓶说:“都喝酒,庆祝解放!”
新中国成立后的13年,日子过得很顺畅。父亲每天进城到市人民政府工作,参加一些政治活动和文艺界的活动,一回到家,就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里翻阅各类报纸、杂志和史料,少年和中年时代的许多往事重又在他脑子里浮现。他开始考虑一个宏大的创作计划。
1954年,作家出版社要重新出版他的三部长篇小说。父亲决定修改后再付印。于是,他集中精力,大量阅读了中外名著,重新研究有关史籍资料,进行调查访问,征求读者意见,为再创作进行着紧张的准备。《死水微澜》改动不大,《暴风雨前》改写和重写的地方较多;《大波》完全是另起炉灶,重新写过。
他那时已经年过60,但是精力相当充沛。他自信能够写到85岁。他打算写完《大波》(约120多万字)后,再写一部反映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动态的长篇小说,已定名为《激湍之下为。接着改写《天魔舞》。然后,再写一部反映解放后人民生活的长篇,完成一套反映半个多世纪中国社会变革的小说史,
由于生活安定,父亲在精心进行创作的同时,就着意把“菱窠”修缮了一番:把草屋顶改成瓦顶,把原来存放小杂品的小阁楼改建成宽敞明亮的楼房,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十个大书橱和几十个小书匣,存放着他几十年来,特别是解放以来购买的两万几千册书籍、装订成册的解放前后的报纸、杂志和两干多件中国字、画。
父亲不是收藏家,在他购存的书中,珍贵版本极少,但却种类庞杂。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中外文学名著、地方志等等最多,甚至还有一些科学常识书籍。这些,全是为了创作而准备的。
父亲很喜爱他的这个小小的“书楼”。在家里的时间,除了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外,就是在这个“书楼”上浏览书籍了,有一次,他颇含深意地对母亲说:“我这个人一辈子没有什么东西,就是存了这一点书和画,我死了以后,你把它捐献给国家,”
1962年12月12曰,父亲心脏病发作。在离家去医院的时候,他对母亲说:“‘大波’还没有写完,过几天,我们就回‘菱窠’。”在医院里,他在昏迷中还不停地喃喃自语:“我这部书还有30万字……30万字……。”是的,《大波》还剩下30万字没有写出来,《大波》以后的几部已有具体计划的长篇小说还来不及动笔,父亲就离开了“菱窠”,离开了他住了24年的家,再也没有回来了。
李劼人著的《天魔舞》是一部描写抗日战争后期大后方成都社会风貌及世态人情的长篇小说。故事以1938年国民党迁都重庆后的时代为背景,描写了“国战”期间跑到成都的国民党政府大小官员、普通下江百姓和生活在成都本土的平民百姓的生活画卷,反映了那个特殊时代下行行色色人等的真实生活。李劼人先生以他如椽的大笔,刻画了如陈登云、陈莉华等一批发国难财的政府官员下的小爪牙和红男绿女,如白之时、唐淑贞等平民百姓,同时生动地再现了抗战时期大后方成都的风土人情,特别是成都的都市生活,成都的乡郊风景,青年学生从军的爱国热情,美国盟军的加入,普通人们飘摇的生活……
《天魔舞》故事生动,时代场景宛在目前,最具富有时代特色和地域色彩,语言特色鲜明,人物栩栩如生。
《天魔舞》是一部以抗日战争时期国统区的社会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是李劼人反映历史风暴的又一力作。这部小说通过复杂的人物形象和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生动地反映了抗战时期国统区社会生活本质的一些方面;四大家族及其爪牙消极抗日,积极反共反人民,大发国难财,和敌伪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