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里的月亮
秋天的夜里,我跟着父亲到菜园去给白菜浇水。父亲在前面挑水,我在后面用罐子提水。
我看到好多白色的蜻蜓和蝴蝶从父亲的水桶里飞起来。我的罐子里也有白色的蜻蜓和蝴蝶飞起来。
我疑惑了。四下一望,月亮出来了,那些月光就如长翅膀的蜻蜓和蝴蝶栖落在村里的屋子上、菜园的树枝上。
在夜里,父亲不允许我走近井台,他用井绳把水桶从井里提上来,把水倒到我的罐子里。
当我们刚到菜园的时候,我远远看到井口黑乎乎的,像盲人无神的瞳仁。
月亮出来了,那井沿也亮了,明晃晃的,趴满了蝴蝶和蜻蜓。
在又一次提水往回走时,我故意落在父亲的后面,等他走远了,我则回到井边,趴在井沿上往井里看。
我吃惊了,那是一井筒的蝴蝶和蜻蜓。
我看到那井水里也有一个趴在井口的少年,我张嘴他也张嘴。都在笑。
那是一井筒的月亮,真亮啊,我想到了白糖和冰糖,结晶的那种。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上学,地上有霜了,我猜是昨夜的月光结冰了。
泥土
泥土是乡村的娘家,乡村是泥土做的。泥土给了乡村生命、灵魂和呼吸。
好长时间没回家乡了,麦收时回乡看父母,待回到城里,胳膊、肩胛、脚踝都有红红的隆起的斑点,一如乡村泥土堆起的岗子。也许这就是警示,把故乡记在皮肤上,这是泥土给的。即使皮肤过敏也是乡村的徽章,让我对故乡充满眷恋。你离家久了,对故乡生分了,故乡就成了一种疼痛。正如我们的身体,某个部位不疼不痒,我们就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哪个部位不适,哪个部位就有了问题。故乡给你皮肤的红点和瘙痒亦是如此,疼痛使你知觉故乡的存在。故乡以另一种方式呼唤你。
农民和庄稼都是从泥土里生出来的,庄稼是泥土给农民的礼物,农民是泥土给庄稼的礼物,他们是默契的厮守者。有时一茬庄稼熟了,与泥土厮守的人也熟了;有时庄稼不熟,与泥土厮守的人也会熟。几千年几万年了,有谁知道有多少茬庄稼熟透了?又有谁知道有多少人熟透了?应该说泥土是沉默的,不会絮絮叨叨说三道四,熟了就熟了,没有那么多文人的牵扯。
惊蛰了,那么一个响雷陡然在泥土上喊话,泥土经不住这样大的诱惑,于是不管黑土黄土,都不再矜持,先把自己的身子软下来,让一切生灵在自己的怀里蠕动。惊蛰了,枯了一年的野草又重返人间,那天羊的嘴突然感觉到了草的多汁,羊的蹄子突然感觉到了泥土的黏脚。连囤里的粮食种子也听见了响雷的喊话,于是一垄一垄的种子开始告别储藏,到泥土里,像褪掉衣服洗澡。节气到了,该释放的就释放。
我曾看到父亲用手扒开泥土,看泥土的成色,有时他竟然把泥土放在嘴里尝尝咸淡。故乡的泥土不能说每一寸都有父亲的脚印,但每一寸土地都有他注视的目光。对泥土和节气,父亲一直很敬畏,即使他老年生病了。有一次在田野里,我看到父亲用抓钩在地里敲砸土坷垃,一下一下那么专注,有时砸不开,他就蹲下,用手把那土块攥在掌心,一下一下揉搓。太阳就在头顶,泥土被晒得白花花的。我不理解父亲,就埋怨说把最后的这块地也给人算了。但他固执地说:“没有了土地,那怎算农民。到泥土里转一转,薅一把草,捉一下棉花和芝麻上的虫子,也比闲着强。”
不能亏待土地,你亏待了它,它就报应你,收成不好,炊烟不起。与土地厮守的人,彼此都清楚对方的脾气秉性。哪块泥土性硬,你就多掺和点肥料,多给些水;哪块泥土面软,你就让它歇一茬歇一季。泥土也是有灵魂有记忆的。你伤了它,它就给你脸子看。
父亲用抓钩敲砸土块,说:“等干不动了,再说不种庄稼的事,能种一茬是一茬。”是的,故乡是用一茬一茬的庄稼来计量生命长度的。有了一茬庄稼,就多了一茬念想;送走了一茬庄稼,就多了一次沉稳的收获。
P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