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立春
总有一些消息,在不经意的时刻冒出,仿佛无心,又似有意,春天似乎因此动荡,又显得繁忙。不过想一想,哪个季节又会无所事事到袖着手四处闲逛。季节无非是几根钢丝和尼龙拧成的弦,张力足够,却拉不断,吱吱啦啦地回旋着,我们有时听得见,有时又可以当作耳鸣的顽症:寂静时它丝丝游动,喧嚣时它遁去身形。这样一说,季节似乎又是一尾巡游之蛇了。四季如若果真平铺直叙,机械更迭,又无法老去,创不出新意,它是否因此感觉疲惫,以至厌倦。我看电影《返老还童》,看出对一种既定程序的倦怠。如若我们都是本杰明,四季该怎样轮转才不羞惭。
至于春天的消息,一些或者一切,譬如枝上花或者黄金柳,我看没有一件比云飞来得更早,所谓东风随春归。只有风起云动,而后才可能草长莺飞。一切看似突兀的事情,必定有预设,如同我们的一些忘却,曾经被追忆。
这一天与昨日没有区别。榆树、红灯笼、春联、彩色风车、福禄寿三星的年画、绢制荷花和牡丹、糖葫芦、大灰狼气球。我看见它们,在小镇街头,甚至有人将待售的红灯笼挂到榆树萧散的枝条。人们从乡下赶来,购买冰冻的鱼、猪脚、牛肚、鸡爪、芹菜、炮仗……匆忙喜悦,小街因此熙攘。如果区别存在,也只在天空。从人群中挤过,抬头,我看见太阳早不是昨天那一张贴在高处的圆白剪纸,薄而寡淡,而是一面经过反复擦拭的铜镜,它的光线尽管没有暖意,没有劲道和力度,然而分明。我甚至想象它是来自汉代的一枚铜镜,装饰着“见日之光,天下大明”的铭文。它背后的天空依旧如同昨日清寒,云却已经失去丝丝缕缕的黏性,春饼般卷起。想来云原本也有休眠期,有兴奋和抑制,有烦躁不安,也有童声合唱一样的嘹亮清越。
社区卫生院,慈眉善目的老中医在处方上写下柴胡、党参、茯苓、枣仁、白术、苍术……我仿佛看到满坡的柴胡花黄,党参蔓横,嗅到夏季水缸中那一块苍术浓郁辛烈的芳香。
“白术守而不走,苍术走而不守,故白术善补,苍术善行。”我无法一一看到这些植物曾经苍翠的容貌,也无法脱离药物而给予它们一些尊重,我只是觉察到它们的好,却说不出缘由。
东南风起。
002.雨水
昨夜梦得一坡油菜花开,竟是“一气初盈,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在梦中,我以为大地的模样就是这样:金黄,暗藏柔韧的劲道。但是梦中有人说:风吹雨打,花落叶下。
这之前的某一日,我在老屋檐下闲坐。这是乡下,阳光没有杂质,尚未长出新叶的梨树在院子中央,枝杈如同龟甲兽骨上的笔画。它旁边,—棵沙枣树歪着身子,旧年的妃色果子小如豆粒,果皮上布满黑点。想一想,如果每一种果子都如此闹脾气,不肯掉落,年长日久,果树会成为什么。一只猫咪跑过去,爬上大板夯筑的土墙,又从墙头跃到树枝上,停驻。看上去,它的这—行为没有任何意义。墙头露出远山一角,清冷的风从屋外榆树的枝子上滑下,近处耍社火的锣鼓节奏铿锵。也有一两声鸦啼,仿佛冬季还未离去。我们喝咸茶,偶尔说话。脑中无舟楫的片刻散漫,清波亮出光斑。其间记忆自在身边游走,觉察时它们已经遥远,并不与我发生多少关联。而在沉默时刻,我总能看见时间踮着脚,小毛贼—样扛着些破烂玩意走过。一扭头,我甚至看见多年后我们自身的白骨,在阳光里静坐。它们洁净、温润,泛着光泽,它们完好无损,姿态娴雅,仿佛正在轻颦浅笑。
现在想起,那一天仿佛来自一个遥远过去,又仿佛取自未来。眼下转瞬即逝,未来遥不可及,过去是什么,一棵沙枣树,抑或只是一场回忆?
然而回忆未必可靠。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一场或许并不存在的相遇被男主人公回忆得历历在目,仿佛它刚刚发生,彼此的气息还没在花园的雕塑下散去,不过被另一个人忘记。如果遗忘表明过去并不存在,那么回忆,是否果真能杜撰出一个过去。
这一日夜间,我听见窗外檐漏,滴答滴答,屋顶积雪正在消融。我有多久不曾见得冰雪融化的样子?旧日那些冰凌挂在屋檐,雪水晶莹,春风沿着河道走过的情景,我并未生疏。一些情景日日重复,回想起来却如同空设,一些情景一旦露面,便被魔术长久定格。小时候接触物事存有局限,不能——看尽,然而相待之心细腻专注。成年后,时刻穿行,其间柳暗花明,抑或山重水复,我们却已习惯顺水流逝。
其实我并不知这是哪一日的积雪,我从乡下老屋回到小镇,它们已经存在,在楼层背阴的角落,树根,砖瓦的缝隙。它们在那里沉积,并且渐渐瓷实,它们的表面因此变成薄薄冰层,反射光芒,仿佛一些特立独行的人,“过言不再,流言不极;不断其威,不习其谋”,并不依附。
《礼记》说:始雨水,桃始华。这节候的物症,本以中原为主。在青藏高原,这—切都将姗姗来迟。
003.惊蛰
前夜或者它的前一夜,我从梦中反复醒来。我听到一种声响,自窗棂传入。窗外有青杨、断墙、破败屋顶和枯瘦青苔,再远处,是废弃的黑烟囱和连绵山脉。起先我以为那声音来自人们送亡时吹奏的唢呐,音调悲切,断续呜咽,黄白纸钱正在黎明前的暗色中上下翻飞。听几声之后,又觉察出一些异样。那声音起先在近处的低矮墙头,后来便逃逸到瓦楞上去,在那里短暂停留,又钻入狭窄小巷,远远而去。醒来与睡去的过程是不断陷入迷魂阵,片刻清醒,觉察出四围灯火青灰,阴风森森,恐惧如同爬虫丝丝游动,片刻又沉入梦底。到后来,当一缕灰白天色浮动到纱帘,我终于明白,那是一只夜猫在叫。P2-5
辑一 从立春到谷雨
立春□雨水□惊蛰□春风□春天的鱼□长寿菊□有春雪的夜晚□一本书□栀子□却藏寺□三月□狗尾巴花□杏□猫□荷包牡丹□花开□云生□头花杜鹃□蒲公英□霹雳的样子□索尔□蚁大如蝗□行到碧桃花下看□车前草□三星□川赤芍与藏狐□金雕□长耳鸮□蜘蛛□丁香□刺柏□母亲的房子□蕨麻□杜宇一声春归尽□
辑二 从立夏到大暑
夏至□小暑□大暑□处暑□明鱼□梦里青山□奔跑的黄昏□黄垭壑□边墙□胭脂杏□青杨□天上狼毒花□玫瑰花开□白桦□荆芥□戴胜□野樱桃□德令哈□韭薹与蒜□骆驼□柳兰□黄花铁线莲□姑姑□金色的终将归于金色□动如浮地牦牛跳□雪莲□枸杞□燕麦□玉兰□影子与飞翔□把向风前旋旋开□阴影不到的地方□它们像蜡烛一样,熄灭了□想象之外□萱草花□牛蒡□蝴蝶□狮子与虎□山野□
辑三 从立秋到霜降
白露□秋分□寒露□霜降□泽林峡□静默有时□大黄□九月菊□蜀葵□青蛙□小镇□变故□鹅□空山□霜柏□藏獒□山高月小□榆树的高度□淡紫色的烟雾□大雁□土豆□鸦群□麻雀□斑鸠□即使是在她凋谢的时候□蜗牛□木屋□
辑四 从立冬到大寒
立冬□冬至□小寒□大寒□大歪西□雪原□雉鸡□千山暮雪□又是夕阳无语下苍山□冬天的花香哪里藏□太阳的容颜□雪舞祁连□天增岁月娘增寿□喜鹊不赋闲□未央花□冰车□年年雪里□象牙梯□暗八仙□墙根雪下草□大蜡之月□秋千□雪爪子□腊肉与太岁□醋炭石□猫捕鼠□寒林已觉春□
匈牙利电影导演贝拉·塔尔喜欢用长镜头挑战观众的耐心,他的《都灵之马》尤其如此。电影一开始便是马夫驾车在风中穿过旷野走回家的长镜头,无休止的狂风,翻飞的碎屑,萧瑟树木,天边落日,锯子拉过心脏一般的沉重配乐,马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这样一个镜头,竟然长达几分钟。影片的内容其实简单,荒原上的一间破旧小屋,胳臂残疾的沉默父亲和同样沉默的女儿,一匹马,相似而重复的六天时光:冬天的暴烈之风在原野呼啸,风同时刮起尘土和树叶,并将乱蓬蓬的头发弄得更乱,卸下马车,打开木板门,将马拉进光线幽暗的马厩,给它耙来干草,脱去外衣,给炉灶添上木柴,火焰翻卷,烧水,煮土豆,插上门闩,听着风声和瓦片掉落的声音睡觉,早晨起来,未及洗漱,裹紧衣服去汲水,拿起斧子劈木头,在两根柱子间拴上绳子,晾衣服,收拾马粪……如此反复。
如果排除掉影片的哲学思想和无处不在的象征隐喻,无关乎尼采与马的传说,脱离影片的道德规劝,以及贝拉·塔尔的绝望:“死亡瞬间,我们不会再纠结所作所为是否有意义,我们、已老去的灵魂、这个世界,都不复存在”,只以父女俩的日常生活而言,那里面一天与另一天,一时与另一时,一幕与另一幕的重复,何等单调,枯燥乏味。
然而这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人所应对的惯常时光。
不过贝拉·塔尔的电影自有它的迷人处。他不表现庞杂内容,不呈现宏大场景,不会让时间跨度大到几个世纪。他只表现富有质感的细节,简陋之物,行为的一次次重复,缓慢时间,个体的日常生活,平淡,边缘……我于这一些,总有耐心相待下去,有时也在某种相似处,心有所动,觉得它们不会轻易陷入涌动的暗潮中去。
大约从2006年开始玩博客,那时胆子大,逢着一个节气,某种时辰,或者一段情景,某个梦,触发某种情绪,便在博客中记录下来。那时尚未搬家,住一楼,窗外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院子,有长满苔藓和衰草的破败屋顶,有废弃不用的小小烟囱,暗旧红砖的墙头上,有猫咪女王一般走过,墙根一排青杨树,来往喜鹊、啄木鸟、布谷和斑鸠,夜晚,猫头鹰会偶尔啼叫。那时,我尚未迷上古典音乐,博客背景音乐中总是姬神,总是范宗沛,总是神秘园和爱尔兰民谣。那时,我养着一只名叫林黛玉的白猫,逢着落雨,或者风过,窗外青杨潇潇不已。
这本书中的一部分文字,便来自那时博客记录。它们有点像贝拉-塔尔的电影,个体的平淡,细节的重复,并且乐此不疲。
我于人事,一概糊涂,并且木讷,然而越是糊涂,越懒得琢磨,但越不研究,越是糊涂,如此往复循环,连连不断,碰到不少束手无策的窘况,后来索性不闻不问,任它逍遥。但对于自然界的物事,一些花鸟鱼虫,片时雨雪风霜,或者一些毫无逻辑、荒唐可笑的梦,一段少时记忆,总是好奇,总是痴迷,于是这又成为一种循环。
不知从何时起,周末总想往山川野洼跑,夫君便开了车,栽着我走。都是随意而行,进一条沟,翻一道岭,过一道川,只要车子能拐。也不管时节,春寒料峭,秋雨连绵,还是浅山寒雪,都由着性子来。这样漫无目标地将一条路往尽处行驶,结果往往会逢着料想不到的景物,加之夫君风趣幽默,为人良善,总能在山中人家讨得几杯茶喝,于是越加想往山野中去,哪怕那番风景早已熟悉,还是想一遍再一遍地看,直到记在深处。
这本书中。另一部分文字,便来自这些山野记录。
书中其余篇章,书写初衷并不明确,或许只是记录时光的模样,塔可夫斯基那样。
贝拉,塔尔的电影几乎将塔可夫斯基的风格发展到了极致:缓慢摇移的长镜头,黑白色调,对画面近似洁癖的要求。但他的电影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符号象征和隐喻,而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时光的方式和模样:原野上,一座失火的草棚;雨漫进窗台,流到地板上;乡间祖屋,白桦树叶子飒飒作响;植物横生的花园,年轻母亲绾着发髻坐在栅栏上;扬起的花边窗帘,小小孩童正走过荞麦田;影像中穿行的奇妙声音,父亲的诗句,一幅达芬奇的绘画作品;风过时,像一千只鸟飞起来的树林;一扇总也推不开的门,母亲和土豆在里面;树林里的一段朽木,核桃一般碎掉……梦境和幻象交织,片断碎裂,记忆穿梭,但时光总在那里,并且留下身影。
很多时候,我看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几乎就是在看时光存在的方式。在那里,时光并不是单一的流动。一截树木朽在林子中,它身旁的苔藓和菌类不断将时光推陈出新,一朵花蜷在花苞里,徐徐绽放,然后在暮色中凋零,时光在那里画出抛物线。返身自观。我便也见到某个转身后,曾经的闲淡散漫,抑或仓皇失措,时光都没有像一枚玻璃弹丸那样,从我身上逃离掉,我的日子不论风清,还是浪浊,我都和时光彼此绑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因此尝试写下时光的模样,尽管笨拙。我所触,我所回忆,我所梦。一朵花,一株草,一棵树木,小而小的蚍蜉,或者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我也零散记下某一时刻的我,阳光下的嬉戏,夜半梦醒,山冈上,和一缕风擦肩而过。
如此,如此。
感谢大地上一切静谧的人事和物。
李万华
2016年3月
《西风消息》为青海散文女作家李万华近年散文随笔作品的结集。本集所收作品多篇幅短小格局精致,记录生活感受片段和生命思索点滴,既体现了身为青年女性散文作家所固有的新鲜明亮的生命力特征,也同时体现出了因身患深重疾病而对人的生命历程进行反观和思索,而获得的沉静、深邃的品质。
李万华的《西风消息》中散文风格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她的文字内部有一种奇特的韵律,一句话用她的方式讲述出来,就仿佛有了磁性和乐感。李万华的文字中,却很难发现雕琢的痕迹。它们是如此回旋自如,举重若轻。似乎它们就是那样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一条汉字组成的溪水,随意蜿蜒,却又自成曲调。而更为难得的是,在这些文字中,我们看见作者对生命的思索和感悟,既不故作高深,也不佯装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