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的眼睛具有这样的功能:它能够立刻捕捉到生活的一些零星片段,如果站在河岸或海岸边,那么你就可以看到一片灰蓝色的水、石头、生锈的螺丝钉和冒着炊烟的小房子,还有一些诸如水桶和铲子之类的破旧又简陋的东西。经常有这样的情况,似乎是在睡梦中,在某一条路上,突然身体就像脱离了地面,以至于令人变得焦躁不安。往下看时,起先看到一片片小云朵在飘浮,云朵之间隐约有一些光亮;再接着看,无论你看到什么,你所看到的都比现实更生动,好像记忆这个庞然大物如一排木筏全部展开来——并非用来固定木筏的最后一根木头最重要,木筏上的每一根木头都同等重要。
有个人结了三次婚。他经历了漫长而艰苦的一生,这一生中,他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做那些朋友们也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他们都是普通劳动者、狩猎人。他与第一任妻子生活得不幸福,后来离了婚,又失去了儿子。再后来他遇见并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可是同她的关系没有维持太久。后来,他做了一件令许多人断然不能理解的事情:离开泰加林,抛弃在泰加林中积攒的一切,然后进了城。在城里不久,他又与一位善良、亲切的女人在一起。然而,他的狩猎人习性根深蒂固,几年之后,他开始思念故土,于是决定回去一段时间,回到泰加林那片土地。他坚定地认为,只有在那里他才是他自己。
从城市生活的最初几日开始,一望无际的冰雪就在他眼前晃悠,之后就再也挥之不去。冬天的一切都看得真切:白垩悬崖的陡峭斜坡和黑针叶林地带,村子升起垂直的烟雾,看上去好像村庄悬挂在空中;蓝色钻石般的远方,延绵起伏的冰山山脊,一切都被白雪覆盖着,每一座冰山的背风方向都是波纹状、箭状、锋刃状,这些冰山就像在成群结队地奔跑着。
太阳看上去很大、很厚实,好像要冲破结晶状的空气,使劲把一切晒得暗淡无光,似乎没有白天,只有黄昏;所有轮廓清晰或模糊的景象,最重要的似乎都在这里了,他内心五味杂陈的感觉似乎也都变得更强烈和炽热了。被冰雪覆盖的叶尼塞河流域很生动:雪像盖毯一样覆盖大地,大地更显辽阔无边,每一座山顶都是一面山坡呈淡黄色,另一面呈蓝色。 冰窟窿里的水面却是油迹斑斑,一条两侧带红色斑点的大鱼快要断气了,挨着雪几乎一动不动,似乎,它待在冰雪中就像待在水流中一样自由自在。在捕鱼回程的路上,他开着轰隆隆的“海盗”雪地车连续穿过浮冰群,沿着河岸飞奔。他感觉到木屋里的暖气缓缓浸到脸上,完全湿润了脸上的冰霜。冰镩明显的重量,寒冷的气候,叶尼塞河沿岸广阔的北极地带,烤炉的炽热,一切都带着如此强烈的烧灼感,令人感到刺痛,就像被刺进了锋利的冰刀似的。
玩雪或在冰上驾驶雪地车时,雪地似乎更加耀眼夺目,这抹耀眼就变成了对你做完事情的回报。比如,为了把炉子烧得更旺,就换上破棉袄,把一堆柴火拉到小木屋去,这时,眼睛的余光瞥到了霞光即逝的天空,还有那件老掉牙的破棉袄和疲惫的双腿上因棉裤引起的瘙痒——它们竟让人有权利拥有这钻石般珍贵的白雪,压歪的铝制碗里那红艳艳的鱼子酱,以及在磷光般闪耀的冰针里积聚并释放出的北极光那红绿色交替的光芒,每到春天,也正是在这些冰针上散落着特别干燥的大冰块。
劈柴声、滑轨铁的嘎吱声、轻细的声音和强劲的声音让人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寒冷的铰链上咯吱作响。初冬时的每一天都是兴高采烈的——天空中的太阳带着淡红色的晕光,落山时则留下了一片火红的印迹,对周遭一切力求完美的改善越是显得力不从心,生活越是拖泥带水。(P003-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