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的情绪有所恢复,继续给自己打气。不过要想从阴影中挣扎出来,有一点“自我麻醉”的精神还是非常必要的。
那几天出了一件特殊事情,也是促使我情绪转变的催化剂。
村里有个老汉死了。他在村里辈分很大,因此丧事办得相当排场。
下葬那天,全村老少都去看热闹,好像是举行盛大的社会活动。老汉的棺材已经装殓好了。那是一口沉重的柏木棺材,也不知油了多少道漆,乌黑油亮,能照出人影来,让村里其他的老汉们赞羡不已。帮忙的人把棺材从村里抬出来,放进一顶用秫秸秆扎的小轿里。那小轿的形状类似瓜地的窝棚,扎得十分精致,上头缀满了花花绿绿的纸花,看着真够花哨的。老汉的家属们一个个全身缟素,披麻戴孝,按照男前女后的顺序,哭号着跪在棺材前面大磕其头。他们那哭也是有规矩的,有没有眼泪并不重要,但必须要有足够响亮的声音。等他们磕完头后刚站起来,看热闹的人突然一哄而上,把小轿上的纸花抢了个一干二净。当时,我着实被吓了一跳,后来才听说,当地人认为这纸花可以避邪气。
从村里到墓地有好长一段路,棺材由几个壮劳力抬着。这活儿虽然辛苦,但由于事后可以美美喋一顿酒席,所以抬棺材的人倒是不少。在棺材后边跟着的是死者家属,手里提着哭丧棒——那是一根缠着白纸条的木棍,他们放大音量大声号啕。要说这帮家属的劳动量也够大的,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守了好几天灵,也哭了好几天了。那差事可真够呛!每来一个吊丧的人,他们就得大声哭叫,直到来的人劝阻才能停止。他们的哭叫基本是属于表演性质的,若是真哭的话,几天下来非累死几个人不成!
当出殡队伍从村里经过的时候,家家门口都烧着一小堆火,说是为了避邪。到了村口,女眷停住了脚步,只有孝子们继续向前。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看热闹,形成一支挺壮观的队伍,在窄窄的山路上排得很长很长。
惠家河的公共坟地就在西边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那去世老汉的坟几天前就已经弄好了,是垂直向下挖一个两米来深的坑,再横着掏一个拐窑,窑壁是砖砌的,窑门必须冲南。当人们把棺材用大绳系住,慢慢往坟里放的时候,孝子们跪在坟前进行最后一场哭号表演。棺材放进拐窑后,人们还要在它前面放一盏点着的煤油灯和一块用白纸包着的砖头,白纸上面用黑墨写着死者的姓名。如果说煤油灯是给鬼魂照亮去阴间的道路的,那块砖头大概就是在阎王那里报到的名片了。
这些事办完之后,人们用一块很大的青石板封住窑口,四周的人便开始往坑里填土,一会儿,一个高大的土堆便形成了。一个老汉端着个笸箩,抓起里面盛着的麦粒、谷子、大豆等等,一把一把地撒向坟头,嘴里还念念有词:“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有人对孝子们说:“得了,甭哭哩!”悲声便齐齐地止住了。村民们开始陆续往回走。回村后还要进行最后一项仪式:在丧家的院门口放着一盆水,盆上放着一把长刃大菜刀,凡是从坟地回来的人,都要用手指蘸一下水,再扒拉一下菜刀,发出“咣啷”一声。据说这样就不会把丧气带回自己家了。
按说老汉的丧事和我们知青没啥关系,可出殡前一天晚上,队长突然来找我,说要商量个事,吭哧了半天,才说是想借我的破窑用一天。“吕头”当民工走后,我一个人住在那孔破土窑里,反正无所谓,就答应了。队长一走,连着有几个和我关系不错的“老帽儿”鬼鬼祟祟地溜了来,对我说千万不能把窑借出去。经我再三追问,他们才悄悄告诉我说是办丧事的人家要借窑。原来,那老汉的儿媳妇已经怀孕数月快要生娃了,按当地风俗,认为老公公死的时候,儿媳妇正怀着孕是极不吉利的事。至于为啥不吉利,他们哕里哕唆地说不清楚。按我的理解,似乎是怕老汉转世投胎的时候万一弄不好走岔了路闯到自己儿媳妇肚子里去,岂不是颠倒伦常吗?那样的话这一家人都要遭殃的。因此怀孕的儿媳妇在出殡那天必须避一避。借我的破窑,就是这么个目的。所以他们告诫我:这窑万万借不得,否则晦气会转到我身上的。
我才不信这些鬼话呢。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那孕妇就被她家里人给送到我的窑里来了。他们在我的破土炕上铺上红布,又用红布把窑洞的门窗封得严严实实。一直到丧事全部办完,天黑以后才搬走。一个孕妇在窑洞里捂了一整天,连点气儿都不透,那滋味儿肯定不好受呢!
事过之后,许多人看我的眼光有些不似往常。也许有的人见我居然活得好好的,感觉很诧异;还有人则表扬我,说看不出“老猫”这怂还挺仗义!
我倒并没有认为有啥仗义不仗义,只是觉得这事实在可笑。我已经倒霉透了,难道还怕再增加一点晦气不成?人常说物极必反,没准儿让这晦气一冲,我还就此时来运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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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年前。
1969年7月21日,美国宇航员成功进行了人类的首次登月。
就在美国宇航员跨越浩瀚太空回归地球的途中,我们也刚刚踏上返京的旅程。
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我们六个人——六个北京知青,紧紧地挤在一个比太空舱还狭小的空间里,可我们觉得周边还是太空旷。我们希望有什么奇迹能让自己变得更小一些,最好小到完全消失在黑暗里。
盛夏时节,天气闷热,但我们在极度的恐惧中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
我们蜷缩的地方,是西安火车站天桥下面那个灯光照不到的三角形区域。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庆幸自己歪打误撞地找到了一个理想的藏身之处,但很快就发现,这里并不安全。在灯火通明的开阔站台上,只要一冒头,便会轻易地被人发现。换句话说,这是一个进得来、出不去的陷阱。我们的束手就擒,应当是必然的事情。
惶恐之间,又有一列火车轰鸣着驶进车站,大喇叭再一次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下车旅客一律从出站口检票出站!下车旅客一律从出站口检票出站!……”
仍然是让人心悸的杂乱脚步声,尖利刺耳的呵斥怒骂声,慌乱惊恐的哀叫和央求声……
我们屏气噤声,甚至闭上了眼睛,随时预备着在耳边响起炸雷般的一声大吼:“你们几个!出来!”
那时的一分钟,似乎比一个月还长,比一年还长。
奇怪的是,居然没人发现我们。
也许是天桥下的这个死角太明显,反倒被追捕者们忽视了。
渐渐的,各种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少、越来越小了。站台上复归平静。
我们好像是死过了一次又重新复活,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发现浑身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
不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狂吼:“狗怂站住!不许跑!”接着是一群人在轨道间疾奔的声音,石碴被许多只脚踩得哗哗山响。
我们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没有什么可恐惧的,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危险迟早会过去的;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一种平和的心态回忆这一切的;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遭遇作为故事写下来的……
我竭力把这一切幻想成一场梦,一场只要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自然就会结束的噩梦。
但是,我仍然很恐惧、很害怕,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梦…… 四十八年过去了,至今想来,我仍能真切地感受到当时那种绝望的心态。
那是我知青生涯中的一小段情节。
“知青”,是我们这一代许多人的特殊标签;知青岁月,则是我们无法忘怀的人生经历。如今,我终于有机会把它写下来了。
不过,我所叙述的,只是一些纯属个人性质的琐碎记忆,既没有惊悚恐怖的血腥场面,也没有曲折委婉的爱情故事,更没有惊天动地的英雄业绩,甚至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动人情节。我的知青岁月,淡薄得如同絮絮叨叨的流水账,平庸而且乏味,不过是些小波折、小痛苦、小苦闷、小感触,除了亲历者本人,只怕难得有人会产生多大兴趣。
但是,绝大多数知青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正是在这平庸乏味中艰难度过的。一代人的青春蹉跎,构成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组成部分。
然而,不仅时光的销蚀让记忆日显模糊,更有人为的涂抹使往事恍惚迷离,以致真假莫辨,曲直难分。
因此,真实地记录自己经历过的那些事情,让后人了解我们曾经身处的那个“史无前例”的时代,应是这代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相对于规模宏大情态悲壮的所谓“知青运动”,任何个人遭遇都显得极为渺小。更何况,“知青”只是一个产生于特殊政治背景下的松散群体,“同样的经历,未必有同样的感受和回忆”——这是我曾在一篇小说中写过的话。
一个人的视野毕竟是狭窄的。我没有能力、也不曾妄想总结和评价历史。
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力求真实地还原那些永存于记忆中的人生细节。
真实的细节,就是真实的历史。我相信这句话。
在这本书的末尾,我还写了这样一些文字:
我和许多知青同伴一样,在回忆插队往事的时候,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一种自恋。我们过多地沉溺于反刍和感慨自己经历过的苦难与艰辛,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那些曾经被我们鄙称为“老帽儿”的乡党们,祖祖辈辈生活在那贫瘠的土地上,世世代代承受着比我们更为沉重的苦难和更为严酷的艰辛。命运对于他们,才是真的不公平。
……想到那些在极度的饥饿贫穷中挣扎着勉强生存的乡党们,心中难免百味杂陈。他们的形象似乎并不美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自私狡狯愚昧猥琐……然而,在这貌似丑陋的表象下面,却是一些善良真诚宽容温厚的心。是他们,不仅满怀同情地容留并养育了我们,还让我们的狂躁暴戾之气得以收敛,使我们这一代人最缺乏的东西——人性,得以逐渐复苏。
不过,人性的归来,需要漫长而曲折的过程。
如何重新认识世界、如何重新认识自己,也需要漫长而曲折的过程。 对我来说,插队的经历仅仅是一个开端。这个开端,是惠家河乡党们赐予我的最宝贵的东西。
这些感触,其实是我在写作这部文稿的过程中逐渐领悟的。
所以,这本书如果能够出版,首先应当献给的,是惠家河,还有那里的乡党们。
书中有几个人物使用了化名,个别情节有所改动。这是需要特别说明的。
陈光中
2017年11月于北京会城门
《惠家河纪事》是基于作者陈光中先生从年轻时代就坚持写笔记、画素描以及拍摄或收集的大量可贵的反映当时情景的照片、实物所记录下来的历史侧影。本书记述了作者当年在黄土高原插队的经历,以及与陕北乡亲之间的深厚感情,为读者生动地展现了那个时代年轻人的一些真实的想法和刻骨铭心的人生经历。
它不仅是一部图文并茂、别具一格的个人的回忆录,更是一段内容独特的历史真实记忆的珍贵史料,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和文化价值。
《惠家河纪事》记叙了一个北京学生的陕北插队记忆,一段刻骨铭心的黄土高原乡情。全书共十四章,生动再现了作者陈光中自己及其拥有相同境遇的人们所共同体验过的知青史。
本书献给容留并养育过知青们的惠家河乡党们,献给作者的人生启蒙老师喂马老汉惠红儿,献给曾经一起经历过苦难的知青同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