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乡
故乡就是一棵树
一
我经常会做着同样的梦:我像鸟一样高飞在空中,看到长白山天池的一泓泉水向北,流出一条蓝色的弯弯曲曲的线。从一片白色到褐色,由褐到大片绿的大地,蓝色的江水一路穿过。松花江从长白山向北流过两百多千米就到了吉林市。
我好像看到,我的满族祖先在白山松江之间一个平缓的坡地上,停下了马蹄,抖落了一身的尘土和疲惫,搭起了一问窝棚,安下家。然后,生儿育女,一代代繁衍。
我从吉林再向北飞,一个村又一个村,我就是找不到老家——许家窝棚。
昨天,当那只鸟再次闯进我的梦里时,我猛然惊醒。当天下午,就接到吉林大姑的电话,说祖坟要迁。八十多岁的父亲听说后,非常着急,却因路途遥远不能前往。毫无疑问,我一定要去吉林。那个梦已经告诉我了。
相隔二十二年,我重回祖籍吉林。
飞机上,邻座有位自来熟的胖子,刚坐下就兴奋地冲我说:“满族人!”“你怎么知道?”“哈哈哈,看你单眼皮小眼睛,就差不多。”“没错,我是满族,可户口上是汉族了。那你眼睛也和我一样呀,也是满族?”“不,我是朝鲜族,户口上也是。”他自负的样子令我沮丧,我又想到了那个寻根的梦。
暮春的雨,冲洗了一地黄沙尘。我下了飞机,坐汽车,奔酒店,推门一看,满屋的人——等候多时的二叔、大姑两大家十几口拥上来,前面年轻的齐喊大哥,一一仔细分辨才知道,他们是堂弟、堂妹、弟媳、妹夫。后面的老人叫着我的乳名,能认得出,是已经老态的大姑、姑夫、二叔、二婶。我急忙分开弟妹迎向大姑,她红面白发,看不出大病初愈。二叔头发剩得不多了,瘦得利落,笑声明朗。
全家围坐一起。满桌菜,满杯酒。你敬我,我敬你,一杯杯酒下肚,满屋的情就浓得化不开了。
席间,他们用地道的乡音聊着吉林的变化,我用混合的口音聊我广州的家,聊我远方的父母,大家还聊了爷爷奶奶的坟。二叔告诉我,别担心,他都安排妥当,祖坟暂不用迁了。“不用迁了?怎么回事?”“说不明白,反正不迁就是好事。过两天上坟适合,那就后天上坟吧。”
祖坟的事,有了着落,酒下肚就顺了。一会儿,胸中热了,头有些晕了。恍惚中,我又像鸟飞起来了。我想起了许家窝棚,问二叔:“许家窝棚还有亲戚吗?”“早没了,我都六十多年没去了。”“我想去看看,老祖宗的家是什么样。”“不用去了,连认识的人都没了。再说,路也不好走,挺远的。”大姑的小儿子三儿也说:“还是别去了,没啥看的,大哥愿意的话,我领你看看松花江,看看丰满水电站。”那鸟依然在飞,寻根的愿望越发强烈。“我想去,看看许家窝棚是个啥样,还有没有。”见我说得坚决,三儿说:“既然这样,大哥来趟不容易,明天弄个车,去找找。”
二
第二天,阳光明亮,一切都水洗般的透明。车上路了。
一路上,田野不喧闹。尽管花开了,柳绿了,江水蓝了,一切都静悄悄的。这里曾生存过善骑善射的马背民族吗?那个叫女真、叫鞑靼、叫满洲的民族,曾经从这块土地像旋风刮过,马蹄声敲响整个中国。怎么?如今,这里真像风吹过后,没留一丝的痕迹?
一路寻找的许家窝棚,竟没人知道,几经打听,终于发现在搜登站镇有位过了六旬的人还记得它,不过,他说许家窝棚早改成刘家村了。
太爷、太奶、爷爷、奶奶就是从许家窝棚走出去的。父亲六十六年前埋葬了他的太爷后,再没回来过。
我知道,这个叫窝棚的许家一直在静静地等着我,因为一个游子早晚都要回家的。我梦里一直寻找的地方,就在这儿。看着远远的公路尽头,树林掩着安静的村子越来越近了,抑制不住心跳骤然加快了。这么多年,不管我来,还是不来,这里就是不动声色的平静。不管我想,还是没想,思念的感情就向这里聚集。从来就不知它的模样,可我像就要回熟悉的故土,急切!
许家窝棚到了。见村口有人,车就靠过去。
我下车了。明明踏到了地上,但竞有些恍惚。踩下去的是故乡的尘土,浮上来的是风,是掠过梦中的窝棚穿越了百年的风。这里就是祖辈们生息的故土?我听到树上有鸟清晰地叫。我尽量眯着眼,想仔细看清周围,可眼前是一片明晃晃的阳光。
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脸粉红,丹凤小眼。听我说要找姓许的。她说老许家没有多少户了,南边那家就姓许。她指给我不远处的一处大院子。我顺着路边找最近的门进了。过了高大的柴垛,一道夹着整齐的秫秸墙的菜地,看见红砖大瓦房。从北进院,嗬,五六头毛色缎子似的大黄牛安闲地卧着,头顶一点黄毛的小白牛站立,巨峰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着,一只耳朵扇动。黑狗警惕地叫着,嗖嗖地蹿过来,猛又止住,盯着我。
腰扎围裙、头系毛巾的老妇人迎出来,喝退了狗。知道我的来意,她就连忙把我让进屋。
我扶着老人,试着问:“是不是姓许?”“是呀,是姓许。俺老头已经不在了。”“什么旗?”“镶蓝旗的嘛。”正是,我姓许,我爷爷也正是镶蓝旗的呀。应当是一个祖宗,一个家族的亲人了。
进屋,老太太就让我上炕,我和老人寒暄了几句。老太太问我:“是哪辈的?犯什么字?”她一板一眼地数着,像吟诗,“承久传家远”。我一听,啊!这句不正是我父亲说过的许氏家谱的第一句吗?马上接上“忠厚继世长,诗书立福业,荣弟永绵昌”这二十个字,就是许家家谱全部的内容。不可思议,仅一句,家族先祖留下的信息,就像密语一样集合天南海北的家族后人。P1-3
星威散文最突出的品格,那就是朴素。洗去铅华的文字,像经过了清水淘洗的布衣,而且是纯棉的,让人读起来亲切自然,仿佛身在其中。让文字和文字中的人与物有了呼吸,有了灵性。
他写作的镜头一旦对准了人间百态,文字就充满了电,有了温度和力度,并返璞归真,变得郁郁葱葱起来。
唯美一直在他心中,是神,是他视为为文为人的最高境界,不论他写日常生活、个人喜好,还是游走各地的风景和风情,只要拧开写作的开关,这美神就会自动地显形,一起显形的还有优雅。
因此,他的散文有着诗歌的韵味和节奏。
——诗人、评论家李犁
代序恰好与本然
——许星威散文作品随感
李犁
打开电脑,要为星威的散文集写点感想,刚一凝神,他玉树临风的身影就在我的眼前摇晃,泉水出山般的声音也灌满了我的耳巢。我情不自禁地望了望辽远的天空,遥想此刻生活在南方的他是在伏案写作,还是相携着知己又妻子的秀玮大姐,徜徉在清风拂面的公园绿荫处。一股温暖涌上心头,湿润了文字,也湿润了记忆。
按常理,儒雅又遵序的星威与年轻时一身匪气的我不是一类人。在夜不能寐的时候,我也常常被这样的想法纠缠着,并颠来倒去地探究其缘由。现在一切都已了然,其根本还是文学这个纽带把我们绑在一起。尤其在那个文学被边缘甚至被遗弃的年代,我们都是文学这个麦田里最后一拨守望者。共同呼吸的文气让我们成为灵魂上的同志,星威也就放下身架,经常宽宏大量地与我这个莽汉一起推杯换盏。我还时不时地在子夜时分将其从被窝里喊起来,在街旁酒肆把酒言欢。此刻文质彬彬的星威会敞开心扉和酒量,与我们一起自由散漫起来。每当追忆到此处,我就真正知晓了星威的骨子里一直潜伏着独立和自由的本性,只是职业确切地说是修养,让他将这种直率和放达控制在有方圆的言行中。就像我粗犷中也依然保持着对真正崇高东西的敬畏和胆怯。所以性情上我们还是有着一致性,只是我显现的部分正好是他的隐,一隐一显中见出共同的品质,也是一种互补。我视这些为我们友谊的基础和灵魂。
所以,大多时候人都有两个自己,文字中的自己才是最真实的自己,尤其在诗歌和散文这两种文体中更突出。或者反过来说,在诗歌和散文中,不见真实的作者亦如声像情,就不是成功的写作。正如清代袁枚说的:“诗者,人之性情也,性情之外无诗。”散文也是诗,只不过是不押韵的诗歌,我理解散文就是更自由更散漫、体积放大了的诗歌。所以我在这些文字中看到了一个朴素又典雅、自由又审慎、超诣又爱悯着人间的星威。这些都可归纳进诗人和诗歌的品性中,所以我也把星威这些散文当诗歌来欣赏,而它确实有着诗歌的韵味和节奏。
其实韵味包含了节奏,但韵味更多时候是指作品引起读者情感上的滋味、意味、情味,还有人生的大况味,它迷醉着读者,震撼着读者,让文章尽味无穷。读者也由这诸多味道产生更多的联想和追问,滋生出更多的人生之味,且层层叠叠始去复来,像空谷的钟声已尽,余音却缭绕于心,久久不散。节奏当然也不是表面的音节,而是这些文字后面的意蕴和情感,像潮汐一样,打着节拍冲击着读者的心灵,让人的心一阵紧一阵松,一会儿揪着一会儿释然。譬如读《幸福楼的故事》系列,心就在波峰浪谷中颠簸着,随着情感的抑扬顿挫,对人生和命运的感受和认知也一层层加深,一层层剥开,最后让人欲说还休,无言中万般滋味在心头堆积又慢慢漾开。
说到《幸福楼的故事》,就不能不提星威散文最突出的品格,那就是朴素。写此类叙事性文字,星威用的是还原法,一切客观化,其目的就是挤出情感中虚妄的泡沫和杂质,让真实裸现,让那个时代的本质裸现,从而让人对人性和命运有了刻骨的认识。需要指出的是,随意义和情感一样还原的还有文本,包括叙述姿态和口气,都是自然、平易、轻松和日常化的。洗去铅华的文字,像经过了清水淘洗的纯棉布衣,让人读起来亲切自然,仿佛身在其中。这是从内向外的纯真,极致的朴素,显示了星威的内心已经全部放下。也只有彻底地放下,天地才变得辽阔,心灵才真正自由,表达才行云流水,文字才洗练生动。代表技术的机巧退去,随之涌来的是盎然的情趣。写作不再是打造精致的器皿,而是让胸中之气自由地喷薄,且充沛鼓荡连绵不绝,让文字和文字中的人与物有了呼吸,有了灵性。我们顺手找来一段佐证一下:
老虎他妈,我们叫炳姨。她是老师,而且是卫校的老师。她嘴巴锋利,说话抑扬顿挫,有板有眼,黑黑的脸上是天然的威严。想到卫校里是用尸体当教具,我就心里透着冷气。只要她板着脸,我们都不敢出声,一个个悄悄从她家溜走。她总说我,小不点儿,有心眼儿。听着就不像好话,我哪有你家孩子心眼儿多,一个个贼精八怪的。
要说炳姨厉害,还有一手。只要她温柔地说话,会立即化掉一秒钟前的不快,转眼被她的甜水似的话打动。特别是她叫吴畏的奶奶不叫妈也叫奶奶,楼上的人家只有她会这样叫老人。招呼邻居,也都跟孩子那样,叫我妈梁姨、叫大华妈赵婶,显得特有文化,特有教养,特亲切,让别人家的妈妈立即就矮了半截。
不能用白描等简单地概括这些文字。从创作主体来说,这是气在流动,吐纳之间,人物也随之有了性情,有了现场感。而且一切都是原装的,就是原生态,包括场景情境、人物的心理和语言,没有任何修饰和改造。看似星威呈现得随意简单,其背后是经过了千锤百炼修为后的复原。这就像最好的剑客,已经放弃最华丽的剑和最高明的剑术,因为所有的技巧都化成了剑客的素质和习惯,于漫不经心中以一枚树叶给对手一剑封喉。这也类似著名的佛教中关于修为的三个境界。开始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然后经过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修炼,最后再回到最初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前后看见的相同,其境界已经不一样了,这是真正的朴素。这心态映照在星威的写作上,就是不装,凡心即佛心,俗事即圣事,写作的镜头一旦对准了人间百态,文学就充满了电,有了温度和力度,并返璞归真。变得郁郁葱葱起来。
这一切标志着星威的写作已经慢下来,不仅慢下来,还停下来,正往回返,往起点的方向折回。这就是星威散文的又一个品格——回归。他的这本散文集的前半部分,也是主力的部分,写的都是回乡与回忆,寻祖与寻根。这也应了荷尔德林的那句老话,写诗即返乡。我给解释成写作就是一条回家的路。这不是简单的怀旧,而是生命经过了不断出击和追寻,终于明白了,终点就是起点,远方就在身旁。比如,在人生之初除了那些功名利禄之外,我们总是把这些词作为理想来追求:永恒、绝对、无限,美、爱、自由,自然、真实、简单,宁静、纯洁、清澈和澄明,等等。为了这些东西,我们总是不知疲倦地向前、向前,再向前。等我们阅历了人生之后才发现,这些东西原来就在我们的身后,或者我们早已拥有,可我们在茫然无知中给丢弃了。但是我们走得太远了,身体已经无法回去,那就只能在文字中一次次重归故里,让灵魂一次次接受最初的最真的品质的洗礼,于是超诣与回归重合到一起。大自然、童年、故乡和宗教,是所有文学的方向,谁写了它们,谁就点中了感动的穴位,撬开了心灵大水的闸门。所以我读星威的故乡系列,特别是《故乡就是一棵树》特别激动,一个片段,甚至一句话也舍不得放过,仿佛不是他找到了生之根、姓之源,而是我找到了自己的前身和前世,心跳也跟着他走进故乡的脚步而加快,并被他故乡的天空涂抹得一片湛蓝又舒畅。就像他写的:
我下车了。明明踏到了地上,但竞有些恍惚。踩下去的是故乡的尘土,浮上来的是风,是掠过梦中的窝棚穿越了百年的风。这里就是祖辈们生息的故土?我听到树上有乌清晰地叫。我尽量眯着眼,想仔细看清周围,可眼前是一片明晃晃的阳光。
这是幻觉,也是切肤之感觉。是真境,也是仙境;是苦苦追寻的理想变成现实时瞬间恍惚后的豁然开朗。此刻干净的不仅是风景,还有灵魂。这就是哲学为什么提倡返乡,文学为什么要把乡愁作为永恒主题的缘由。这是一种大宁静,大境界,大美。天地有大美而无言,但无言不是无话,是无以言,是找不到任何语言来配这种美好的感觉,我们也只能与星威一道在故乡“明晃晃的阳光”中沉默不语。
所以,星威朴素的文字里并没有放弃美,这就涉及星威散文的第三个品格,那就是唯美。而且他一直视唯美为文学的最高也是唯一的境界。但他希望他笔下的美不是特意的、人为的、“做”出来的。他首先要表达的是真,因为朴素离真最近,在抵达真实和真理之时,有美以及优雅自然地随之呈现出来。像上面提到的故乡系列,他的初衷是写回乡的感受,而他感知到的故乡就是大美,甚至是美之源泉,那么美也就自动淌出来了。换句话说,唯美一直在他心中,是神,是他视作为文为人的最高境界,不论他写日常生活、个人喜好,还是游走各地的风景和风情,只要拧开写作的开关,这美神就会自动地显形,一起显形的还有前面提到的优雅,优雅是美神的孪生妹妹,它也是星威素质和文质中的一个元素,所以我也把优雅视为星威散文的第四个品格。
这让我想到《菜根谭》里说的:“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这恰好和本然是星威写作的方法也是目的,这说明无论是朴素还是回归,唯美还是优雅,都不能硬来,强取豪夺只能是伤害和破坏。只有在恰当的时间,主观与客观本然地吻合和显现,才是最好和最妙。当然这不仅需要文字的修为,还需要去掉一切欲念和心机,才有与恰好和本然相遇的机会。
认识星威有三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系统地读他的作品,让我更加了解他俊朗的外表下有一颗诚朴、自由、典雅、美丽的心。为他写下这些文字也是本着本然和自然的态度,让思绪顺流而下,没有刻意地去结构。其实每个阅读者都是从别人的作品中寻找自己的影子,找到可以安抚自己心灵的那部分。那就好好地读这些文本吧,能安放星威心灵的文字,一定也会让其他的灵魂找到着落。
《随着季风穿过北回归线》是许星威自选散文作品集,全书分为故乡、童年、剧团、行走、艺韵、情感九个章,共九十六篇散文,基本概括出他的生活历程和情感的变化,记录了他文学艺术的追求和思想的路途。包括故乡、故乡就是一棵树、七月——回乡的歌、回故城、南方北方、火车、童 年、幸福楼的故事、西公园等100多首作品。
许星威,满族。出生于抚顺,现居广州。插过队,曾在抚顺话剧团、抚顺市文化局、抚顺日报社、番禺日报社供职。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随着季风穿过北回归线》是作者的散文作品,内容包括《故乡就是一棵树》、《七月——回乡的歌》、《幸福楼的故事》、《远去的朋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