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乡的斗牛场上,根据生相、装饰、斗功的威势技巧,每一头斗牛都被取有相应的好听的名字,“摇铃花旦”就是一头斗牛的大名。“花旦”的前额扎上头盔,饰绣球簪金花,中间是两根雉鸡尾毛,背插四面三角形旗子,从斗牛场的东龙门进去,西龙门出来,由牛主人牵着“扬场”,威风凛凛。开斗前,“花旦”头背上的装饰都被卸了下来,系在脖子上的红绳圈和绳圈上挂的一排铜铃就更加显眼。出场时,只见牛头摇晃,朝对方的斗牛直冲过去,铜铃齐齐响动。哥哥在宣传戏里男扮女角,让别人叫开这样一个绰号,难怪他要生气。
我也知道母亲的心事。才过上太平的日子,她害怕生活中的任何变故。朝鲜,不知在哪方天洲,听说一入秋就飘大雪,寒风能冻坏人的耳朵,且不说炮火连天的战场,就说那个冷,母亲也不愿意让哥哥到朝鲜去。
过年那几天,父亲对母亲说了很多话,拿以前的苦楚和翻身的日子作比较,来打动母亲的心。母亲叹着气,她的话说得还是很硬,其实心已经软下来了。新社会的风把年轻人的心吹得很远,哥哥要上前线去打仗,母亲想拦也拦不住。
过完春节正月,哥哥入朝参战。出发的那天,全县参军的青年胸前戴朵大红花,在熟溪边坐上竹排,顺着水路到金华集合。全家人去送哥哥,在小南门外的溪埠头,母亲把一个小包递给哥哥,小包里有一把燕子窝泥、两个红鸡蛋和几根柏树枝,她大声说着:“顺风顺水,顺风顺水!”这是母亲给哥哥一路平安的祝福。送行的人立在溪边,望着撑排工将竹篙插入水里。竹排离开了岸,岸上的人一直到看不见竹排的影子才离开。回到家里,母亲倚门立在那里,好久好久,才流下眼泪又微笑着说:“国家用到我的儿子,我不能拉他的后腿。”
我是在哥哥的呵护下长大的。我刚出生时没有奶吃,哥哥每天去方姓邻居家讨要粥汤来喂我。方家是大户人家,常常会有一大锅新米白粥滗出的粥汤,很稠,叫作米油。两个月后过中秋节,哥哥说:“我的小妹,长得像月饼一样。”他把我捧起来抱着,带出去玩,总要逗我笑一个,好让他的女同学夸我一番。到了一岁大,哥哥用红头绳给我扎起两条刷帚小辫,又教我走路:他蹲在对面,离开三四尺远,手上拿个皮叫叫(一种赛璐珞玩具),引着我走过去拿。这些自然不是“我记得”的,而是父母亲和哥哥告诉我,长大一些之后又得到加深的印象。我的哥哥,有好东西吃尽让着我,去看什么好玩的就把我架在他的肩上。哥哥多么喜欢我,我却拉他不住,为了保家卫国,哥哥上了前线。那一年哥哥虚龄十八,我五岁。
母亲对哥哥的牵挂担心像春蚕吐丝一般,她从此会无缘无故地垂泪。在我之前,母亲生育了七胎,却只带大了我的哥哥,十二年里相继失去的六个孩子,每一个都是她的心头肉。水火刀兵,母亲对我讲早年的三苦六难,一边讲一边哭。我爱听陈年旧事,母亲于是讲讲哭哭,止不住眼泪。我自小性情敏感,睡觉总不安稳,母亲这些凄切悲伤的讲述,给我的心笼罩上了一层忧郁,晚上一做梦我就落进黑洞,吓得大喊出声。哥哥说,母亲特别爱护他,实际上也是难忘那几个不见了的孩子,层层叠叠的爱,压得他太沉重。他到有几千里路的远方去了,要我听从他的主张,背起书包去上学,好让母亲的心情有所改变,我也才能轻松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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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于江南山区小镇的一户农家,小学六年级时,父亲接连患上两场重病,全家从此陷入贫困的境地,上学的路变得坎坷不平。我的内心沉积着深重的痛苦,一个破碎了的大学梦让我无法释怀。
几十年来,我把记录少年时代的勤学和苦难作为一件重要的事情来做。然而,写作需要天赋,我欠缺这一份才情。文学对于我,其实离得很远。
老师的培育,我心存感恩;阅读的力量,我满怀感激;知识改变命运,我的感受多么深……这些情感因素使得我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依然悄悄地热爱着文学,并坚持把写作看成人生体验的一种补偿。我从头开始学习,先做着阅读的准备,而后一边写一些片段进行练习,写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乡村小镇的生活,一个贫穷孩子的成长经历。
生活的事实、人生的真相,穷苦的岁月里有的是强硬的碰撞和激烈的争斗,多少的心灵呼喊也非得写出来不可。每当拿起笔来的时候,便深感“着墨纸上,谈何容易”。但因为是多年的心愿,所以明知不容易,还是努力地做这件力不从心的事情。
我在回想中走进细节,尽力摒除杂念,使自己的内心安静,让脑子简单、澄清。柔和的光线穿越往昔的岁月,旧日所有的人和事就生动鲜明起来。贫穷的日子、矛盾的情感,真实的一切依然鲜活。平常的人,那一张张脸流露出悲和喜、洋溢着人性的光彩。只是感叹记忆中的所思所想已难分此时彼时。
像老牛负犁慢慢地耕作,历时十多年,我写成这一本草根文字《饿马摇铃》。《饿马摇铃》,记录了我自一九五一年入小学至一九六五年高中毕业,遭人陷害未能考上大学,在山村小学当代课教师,到了一九六八年逃离家乡的一段个人经历。罗曼·罗兰说:“你得回想一下你自己小时候的情形!把人家从前给你的好处和快乐转给别人——哪怕只有一个人也是好的。”忧苦时寻求快乐,艰难中生长精神。“饿马摇铃”,这四个方块字,可以用来象征我的少年时代。我希望《饿马摇铃》能成为爱心礼物,把我在艰苦岁月里获得的体验和感悟,送给那些也在经受磨难历练的青少年学生。
二〇一六年五月
严文井在散文《启示》中写道:
母亲在你背后,道路在你面前。
母亲为你举灯照明,只要你永远记得那道光,道路就永远不会从你脚下消失。
又到母亲节了。我并不崇尚西方的节日,只因为在远方上学的儿女每年都要给我寄上深情的祝福,我才记着这个日子。但对母亲的感念,我这个穷苦人家的女儿尤为深沉。
母亲是山里人,采得茶,摘得箬,她的一双脚缠过放过,叫作“半大脚”,后来又叫“解放脚”,下不了水田。土改分田时,父亲挑了熟溪对岸背靠小山坡的一丘田,在山脚的田坎儿上方有一些茶树,还有菜地。春天,遇上晴好的星期日,一家人摆渡过溪,父亲在田里耕作插秧,母亲在斜坡上采摘春茶,地里的豌豆麦苗青又青,我带着两个弟弟追逐粉蝶。这一幅美好的画面,珍藏在我的童年记忆里。
父亲母亲不识字,但特别看重读书。我五岁时上了学,一九五八年我小学毕业,人生的难题一下子摆在母亲面前。当时父亲接连两场重病,卧床不起,为了使我能上初中,母亲把几个月大的三弟送了人。母亲从此拉根牛缰绳,给生产队放牛。耕种的时节,水牛摇着大犄角在耕田。母亲,用一双解放脚,和她的牛,带水拖泥,在田里进进出出。春秋两季,母亲捡拾麦穗谷穗,寻找漏掘的番薯毛芋,这些收获装进随身带的一只布口袋,因而母亲被人叫作“五谷袋”。冬天,母亲和她的牛上了山坡,到了日头偏西时,母亲就赶着牛从西门头岭下来。她背着落日的身影叠印在我的心上。
因为有着不平常的母亲,我家在最困苦的日子里也没有断过顿。三个孩子还在上学,这在几十年前是不可能被人理解的,反而要遭受欺负和压制。每次分粮食,队长的妻子郑姐张嘴就骂,从小队的仓库一直骂到我们同姓合住的大院子里。郑姐一只脚踩在门槛上,一只手叉腰,高声地骂:“风车斗,两临空,硬地裂缝还不认穷,队里的谷,没有蛀米虫的份儿!”那毒辣的讥笑、刀片似的骂声,使得母亲在屈辱中生出力量,她用手指着对方大声吼叫:“自家心口自家划,良心有黑白!你口嘴骂人,心里有毒!”“叮人的虼蚤!吸血的虱!”郑姐一面骂一面笑。母亲回敬她:“想下刻毒的手吗?来吧!任你掐,任你灭,我家的人是橡皮虱,掐不碎、灭不死的橡皮虱!”每当母亲和郑姐吵架时,我的心就会跳起来,真想冲上去和郑姐对着干。可是,母亲不许我帮她一句,她要我发狠读书,知书识礼就不能骂人。“只要记,不要气”,这是母亲时常叮嘱我的话。而母亲自己却像战场上的士兵,单枪陷阵,苦苦地四下奔突,为全家杀出一条生路。母亲的勇敢、泼辣,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这不是她的本性,是在苦难的岁月里为了护卫她的儿女硬被逼出来的。每当一阵争吵过后,母亲会到父亲的床边,无声地坐一会儿,仿佛给她自己也给全家人一个安慰。这个时候,我会从以前母亲讲山里人的故事、唱代代相传的歌谣给我们听的情景,联想到为了让我上学母亲吃够苦头,一家人受尽欺凌的经历,我的心一阵一阵地痛着,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母亲看见了,过来挨着我坐下,用她的袖头揩拭我脸上的泪。每一次我想说出“不读书了”的请求时,都被母亲用无言的爱和坚定的信念堵在喉咙口。一直到了初中毕业,我又考上了外地的高中。
几十年过去,母亲八十多岁了,已是一个沉静安详的老人。每次我回家去看她,母亲不再说很多的话,而只是用眼睛望着我,露出一脸温和苍老的微笑,这使得母亲的一切更多地萦绕在我的脑际。缅怀往事,沉重的回忆压在我的心上,使我叹息不已。在人生旅途中,每当我遇上坎坷时,眼前就会闪现出母亲旧日的影子,不止一个,满眼都是:破旧的衣裳,汗流浃背的模样,神情疲惫,双眼注视着我,眼睛里全是希望的目光。这些希望的目光汇聚成一种力量,使我踮着脚,努力地往沟坎上方攀缘。
多少年来,我从未离开过母亲的视线。今夜,我在灯下想着母亲,念着母亲:母亲啊,为了你的儿女,所有该承受的你都承受了,所有能付出的你都付出了,可是我又给了你多少回报呢?回首望去,依然是母亲眼里那希望的目光。我还须努力,是的,还须加倍努力,否则,我无以回报在苦难的岁月里流着血汗养育我长大的母亲。
吴延芳
一九九六年五月
吴延芳著的《饿马摇铃》叙写作者自1951年入小学至1965年高中毕业,因故未能考上大学,在乡村小学当代课教师,后又逃离家乡的如烟往事,折射出了时代的变迁。作者于忧苦中寻求快乐,艰难中生长精神,其讲述的祖辈的故事,带着温暖的情愫。作者于艰苦岁月里获得的一切,传递给那些也在经受磨难历练的青少年,不啻为一份爱心礼物。
热爱文学的数学教师,退休后,她写书圆梦。
描摹穷苦岁月的乡镇旧事,讲述贫穷孩子的成长经历。
她的少年时代,如饿马摇铃。
读书生涯,生活磨难,远离故土,坚忍奋斗,感念母亲忧苦时寻求快乐,艰难中生长精神。
本书为吴延芳著的《饿马摇铃》。希望《饿马摇铃》能成为爱心礼物,把作者在艰苦岁月里获得的体验和感悟,送给那些也在经受磨难历练的青少年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