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这样写鲁迅?
我声称要写话剧《鲁迅》至少三四年了,一直干打雷不下雨。朋友们渐渐把它当作了一件可以原谅的事,安慰我说:“没关系,鲁迅从死掉那天起就有人要写他,不是一直没人写出来吗?你不是唯一的倒霉蛋。”其实不是的。萧红在鲁迅先生逝世五年后就创作了默剧《民族魂鲁迅》,日本剧作家井上厦在20世纪90年代也写出了诙谐风趣的《上海月亮》。只能说,1949年之后的中国剧作家还没有足够幸运的时机和灵感,来自由地呈现这位天才而复杂的作家。2012年2月,我不敢相信摩挲了三年的话剧剧本《鲁迅》,真的在我手中完成了。
朋友们看完,有激动赞赏的,有不以为然的,更多的是有些惊讶:“你为什么这样写他呢?”的确,我的《鲁迅》不是预期之中的历史剧,也没有示人以耳熟能详的“斗士和导师”面目,而是从鲁迅的临终时刻写起,用意识流结构贯穿起他生前逝后最痛苦、最困惑的心结——那是一个历史夹缝中备受煎熬的形象,我试图让他成为一面破碎的镜子,同时照照我们的历史和现在。他逝后的事怎么出现在意识里呢?是呀,这个技巧我想了很久,此处就卖个关子吧。
鲁迅先生的伴侣许广平有篇回忆文章《最后的一天》,作于1936年11月5日,落款注明“先生死后的二星期又四天”,里头写到一个细节:10月19日零时——那时距先生辞世只有五个多小时了——许先生给他揩手汗,“他就紧握我的手,而且好几次如此。陪在旁边,他就说:‘时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我说:‘我不瞌睡。’为了使他满意,我就对面斜靠在床脚上。好几次,他抬起头来看我,我也照样看他。有时我还陪笑的告诉他病似乎轻松些了。但他不说什么又躺下了。也许这时他有什么预感吗?他没有说。我是没有想到问。后来连揩手汗时,他紧握我的手,我也没有勇气回握他了。我怕刺激他难过,我装做不知道。轻轻的放松他的手,给他盖好棉被。后来回想:我不知道,应不应该也紧握他的手,甚至紧紧的拥抱住他,在死神的手里把我的敬爱的人夺回来。如今是迟了!死神奏凯歌了。我那追不回来的后悔呀。”
这段话如同一个伤口,使我在构思过程中不时感到疼痛。这个人的勇毅和脆弱,炽烈和敏感,沉默和爆发,克制和缠绵……时刻对立共存在他矛盾的天性中,直到最后一息,仍彼此纠缠欲说还休。在那生死交界的时刻,爱人未能给他默契的回握和陪伴。
他孤单地踏上了无法回归的旅程。我不知许广平先生如何挨过那些心碎自责的日子。我只知,我的《鲁迅》必须从临终这一刻开始——它是一口沸腾的深井,吸引我跳进去。
跳进去之后,最要紧的是选择——让哪些场景进入主人公的意识中?意识流的好处是自由,坏处是容易飞散,飞散不好,观众就会打哈欠——这一点,戏剧着实和小说不同。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早就警告过:“戏剧这种形式是多么脆弱而难以维系,因为这小小的生命火花得点燃舞台上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剧作者来说,点燃火花的实验室在其自心。在浩如烟海的鲁迅著作和相关回忆录中,我生平第一次以偷窥癖的嗅觉和冷血,搜寻他的痛苦、纠结、迷误和软肋,从中提炼我需要的火花。我要写的不是领袖敕封的“圣人”——所谓“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和“空前的民族英雄”,也不是大众追捧的“凡人”——所谓最有人情味的“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好师长”。不。我要写的是一个复杂而本真的心灵。他的伟大和限度,创痛和呼告,我不想辜负。
P78-80
我们通常会说鲁迅内心非常黑暗,结果我发现李静的内心也黑暗。
她的“鲁迅”被她浸得很深,像是详详细细的长篇噩梦,然后她仔细钻进脑子回想这梦。
我很惊异她黑暗的想像力,而且这想象力好像货源很足。
——陈丹青
《大先生》是我的第一部戏剧习作。2009年之前,一直怀着“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心情,边做文学批评,边做着小说、散文和戏剧的零散练习。我并不认为批评的价值低于叙事,只是,但凡选择写作的人,都会被自己的创造欲所诱惑——不过是有人终于把它压抑了下去,有人则终是忍不住它的发作。我属于后者。在年已老大之时,从熟稔的批评领域,瞎子摸象般闯进戏剧创作的领地来,即便最终铩羽而归,也不打算后悔。
从2009年开始着手准备,到2012年初完稿,这部剧本经历了三年的孕育期。又过了三年——直至今年3月,排演之事方才确定,于是做了最后的修改,并将剧名由原来的《鲁迅》,改为《大先生》。一是因为,“大先生”乃鲁迅先生家人对他的称呼,叫起来温暖亲切;二是因为,先生的心灵、天才、人格与矛盾,的确堪称“大”者;三是因为,“鲁迅”之名长期被刻板化,一见其名,会令多少人望而却步,此剧既是请大家走近他,又何必把这明知的隔阂横在中间。本书用的就是这最后的定稿。
这剧本,因了题材的特殊和写法的奇怪,发表之后,引来不少的关心和疑问。于是,按捺不住问者的勾引,絮叨了几篇关于剧本的文字,也跟师友通信探讨。此前,在写作的过程里,时常感到困惑犹疑,产生跟先生对话的冲动,也写过几篇梳理思路的短文。它们都写于2015年之前,那时剧名为《鲁迅》,收入此书时,文章保留了当时的面貌——凡称《鲁迅》者,即是指《大先生》这个剧本。现在集成一束“自白”,列入书中。
此剧的筹备过程一波三折,本身已够得上一出戏。到2014年8月,貌似一切大体停当,只等招兵买马,排练上演,出版剧本了。于是作家徐晓做东,约来艺术家陈丹青先生和演员、戏剧导演赵立新先生,围绕剧本和鲁迅,对谈了一次。谈过之后,排演事宜又发生了变化。但这对谈的内容本身自有其重要价值,于是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这便是书中的“三人谈”。
现在的《大先生》和初稿、二稿相比,已是面目全非。三年的写作摸索,报废了不少笔墨。然而也有些许自感不至完全无趣的片段,不忍丢弃,遂收入书中,是为“残稿”——算是给关心此剧创作历程的读者,提供一点证据,也给自己,留下一点挣扎“奋斗”的印痕。
写作此剧时,以为碰上了平生最难的事。待到写完,方知困难刚刚开始。于今终要排演和出版,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对助我的师友一一奉上谢忱。感谢林兆华导演最初的邀约,是他的信任鼓励了我的天马行空,无知无畏。感谢赵立新先生的肝胆相照,作为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大先生”扮演者,从剧作诞生至今,一直毫不犹疑地给我温暖支持。感谢陈丹青先生的慷慨举荐和陈向宏先生的投资决定,使此剧终能搬上未来的舞台。感谢杨乾武先生,在此剧创作的各个阶段,都有他拔刀相助的身影。感谢王得后先生和孙郁先生,在资料准备和认知的过程中,给我无私的点拔。感谢王雁翎女士打破了《天涯》杂志从不发表剧作的先例,最先给这部作品以面向公众的机会。感谢刀尔登先生作序。感谢我的挚友、亲爱的徐晓女士为此书出版耗费的心血。感谢在写作过程中所有启我心智的师友。啊,一部小小的剧本,竟骚扰了如此之多的大名,我深感羞惭。但若不说出内心的感激,我亦不能原谅自己。
现在,这本小书就要走向读者那里。带着些许不安,祈祷它未惹我深爱的大先生生气。也祈祷更多的人在这不冷不热的时代里,愿意走进他炽痛的灵魂。
李静
2015年6月12日,于北京
李静的探险
序《大先生》
刀尔登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莎士比亚,或塞万提斯,或鲁迅,已经是常识了。这常识后面的道理,颇不简单。在中国,写鲁迅的文章及书,或学术的,或通俗的,或历史的,或文学的,用一句汗牛充栋来形容,颇不为过;那么,我们普通的读者,每回在书目上见到、或竟捧起一本以鲁迅为主题的书,几个老问题,常回到心头:为什么这么多人对鲁迅怀有持久的兴趣,我们还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为什么是他,不是别人?归根结底,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深入他人的心灵?
一个解释,是知识传统的意义,每在其外表之外。比如中国的易学,要是说能从易的经传中钩索出什么不得了的道理来,我是不信的,但我得承认,在这一过程中,许多零碎的、本来难以立足的观点或思想方法,寄身易学,托赖以传。这一点与本书的题旨无关,不多说。
为什么是鲁迅?世有所谓名山大川,而又有无数的山丘,连名字都无福拥有。我们购买可恶的门票,摩肩擦踵地挤上某个名山之顶,而在它周围,翻翻滚滚的大小诸峰,只成照相的背景。这不是公平与不公平的问题,世界便是如此结构,我们便是这样一些人。虽然山峦的本质并无两样,虽然每个灵魂的份量都是相同的,然而不得不承认,其中的某一些,确较另一些,更有丰富的呈现,更能激发我们求索的欲望,而在探索的过程中,更提供享受。
人类的探索在两个方向上运行,一是对物理世界的探索,一是对自身精神世界的探索。人文方向上的工作者,看到科学家有条不紊的事业,看到他们建立起来的可靠体系,一步步取得的巨大成就,或该有些嫉妒。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考察,古往今来积累了极为丰富的知识,可惜这类知识在多数情况下仍呈碎片的面貌,我们没有前者所拥有的那种可靠的工具,我们没有一种满意的手段,来判定哪些结论是足够充分的,可以放心地作为基石来使用,我们没有信心,来敢于宣布哪一些记录和观点是过时的、没有实际价值的。我们也曾从科学家那里借来分析的方法,然而只是发现根本没办法决定哪些参数是重要的,哪些又是无关紧要的;而不管通过哪种途径,既已建立的理论体系,无不像外观过于规则的包裹,试图装入极不规则的、过多的物品,略一用力,便捉襟见肘。
有时我们不得不回到直觉,回到想像。李静在本书中提过“灵魂的想像”,我想她是指想像传主的内心。这如同试图潜入他人的梦境,有经验的读者,当知是多么艰难甚至凶险的事业。这基本上是一种文学性、而非学术性的工作方式,不过我又相信,在人文的研究领域,这种想像的欲望或能力的有无或高下,是否尝试去在想像中建立传主的浑然整体,能否使断续的文本和事迹融为某种圆满、而不仅仅是在概念工具中勾搭粘连,在很大程度上区别着杰出的成果与庸作。当然,不管取哪一种途径,没人奢望能真的再现传主的精神世界,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研究他人的意义,仅在于发现人类精神的共性以及我们自己的个性。
以意逆志在本质是不可能的,而又是极有价值的工作。剧本《大先生》中有句台词:“我将在空虚的镜子前,好好端详自己。”我们自己是自己的空镜,然而在他人身上,我们看到自己。凝视自己深渊一般的内心,是不祥的事,有人看得多了,结果发疯;观照他人,特别是主动提供了精神样本的人,正是我们理解自己的常规方式。然而他人的内心,同样是世上最崎岖的地区,多行一步,便有失足之虞,而死者是不受伤害的,那么,探险者只能以自身为赌本了,所以这样的事,唯勇者能为之。
剧本中,“鲁迅”有这么几句台词:“我宁可背叛自己,也不要背叛你们的眼泪。捧住它们!不让它们掉进无声的土里!也不让它们再增加一滴!这是我毒蛇般的誓愿。这是我疯狂的秘密。”秘密……谁又知道别人的秘密呢?谁又不在讨论别人的秘密呢?在纷乱的议论中,总会有一些,使我们觉得那是可信的揭示,如果它既符合我们对传主、对同类以及对自己的理解,又增进了这种理解。至于它是否本来的秘密,在人类自我丰富这一进程面前,并不重要了,李静写的是李静的鲁迅,正如鲁迅写的是鲁迅的中国,实际上,任何代本体立言的宣称,都是大话或谎言,一个写作者能做到的最好的事,就是忠实于他的观察,而我们读者,总有办法鉴别出作者的诚实与否。
值此犬儒盛世,有幸读到这样强悍的创作,拉杂言之,以致敬于作者出色的工作。
本书收录的《大先生》是以鲁迅为原型创作的话剧。这是第一次将鲁迅形象搬上话剧舞台的尝试。
李静所写的鲁迅,不是预期之中的历史叙事,也没有示人以耳熟能详的“斗士和导师”面目,而是从鲁迅的临终时刻写起,用意识流结构贯穿起他生前逝后最痛苦、最困惑的心结——那是一个历史夹缝中备受煎熬的形象。
李静的“自白”向我们讲述了她艰难的创作过程,有利于读者鉴别面对历史和现实的诚实。李静与陈丹青和赵立新的深入访谈,有利于读者理解鲁迅这个让中国人永远爱、永远痛、永远绕不过去的复杂形象。
李静的《大先生》由陈丹青倾力推荐,刀尔登作序,老舍文学奖优秀戏剧剧本奖获奖作品!
带您认识一个历史夹缝中备受煎熬的鲁迅,一个您从未认识的鲁迅:一个为“白心”幽鬼(民众的冤魂)复仇的义人;一个以“背德者”面目出现的道德家;奴隶价值观的摧毁者;一个被“不信上帝者”所冷漠的先知;自感匮乏、拒绝获救的拯救者;一面要直面真实,一面撅住自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