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道铃声,是门铃响,原来门口有送信的来了。华家的听差丁忠,拿了两封信来,都交到华有光手上,他接了信在手上,先笑了一笑道:“家乡来的信。啊!太太,你也有一封,大概是令弟寄来的。”华太太拿了信在手上,也笑道:“有一个月没有接到家信了,今天才有信来。”说着,将信拿在手上颠了一颠,呀了一声道:“轻飘飘的。里面是一张信纸吧?”于是将信封口一撕,抽出信笺来,果然是一张信纸。那信上第一句是“姑母大人台鉴”,并不是兄弟来的信。自己娘家并无嫡亲的晚辈,这信上称姑母,是谁来的信呢?接着向下一看,乃是:
敬禀者:客套不叙,我村于本月十八日,被海盗占领,事前。乡团在庄中小有抵抗,海盗炮火乱发,将全村打得粉碎,全村老小均不知下落。侄因前一日出门讨账来归,托苍天之福,得逃此难,后事如何,将来打听清楚,再为报告。敬叩族姑母大人万福金安。
族侄高本农拜启
华太太手上拿着信,早有两点眼泪水滴在信纸上。一看华有光的颜色,只见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那衔在嘴里的烟斗,虽是早已熄灭了,然而他还不断地向里吸着,在他这样只吸空烟斗的时候,可以知道他的心事,并不在烟上,心已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华太太道:“怎么样?信上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有光叹了一口气,将信纸信封一齐交给华太太道:“你看看。”华太太接着信向下一看,那信写的是:
有光仁兄惠鉴:家乡邻近匪区,前函曾为述及。兹不幸,月之十六日匪徒大举进攻县城,道经我村,肆行屠杀,继以焚烧,全村荡然,令弟全家遇难,尸骨至今未能收埋。弟幸得逃出虎口,另谋生路,此项消息,谅道途远隔,未得其详,弟亲身目睹,未能默尔,因是逃难途中,匆匆奉告。前路茫茫,归去无家,弟亦不知何处归宿也。特此驰报,并颂文祺。
乡小弟刘长广顿首
华太太的眼泪,本来就忍耐不住了。再看了这封信,眼泪水犹如抛沙一般的,由脸上落了下来。因向有光道:“我们是祸不单行啦,你看看我这封信。”说着,就把手上的一封信,交给了有光道,“你看看,我家也是完了。”有光将信接到手上看完,那青白不定的颜色,更加了一种凄惶之状,手上拿着信纸,只管是抖颤个不定。他本是坐着的,不觉站了起来,胸脯一挺道:“事已过去了,我们白急一阵子也是无用,只是我那兄弟……”国雄国威看了二老这种样子,早就将信抢过去看了一遍。国雄一跳脚道:“他杀我们,我们就去杀他们。我们到了现在,家也破了,骨肉也亡了,再要说什么人道,我们只有伸着脖子让人家拿刀来砍了。”国威道:“这海岛上的生番,无论他们怎样吸收物质文明,他那野性难驯,人道又和他讲不通的,要他怕,只有杀。哥哥,我们投军去,给叔叔舅舅报仇吧。”他越说越有劲,右手捏着拳头,只管在左手心里打着。两道目光由窗户向外看,看了那出兵的人行大道。华太太揩着眼泪道:“我伤心极了,你们就不要作这无聊的争论了。”国雄道:“怎么是无聊的争论?我们真去投军。”有光将信放在桌上,又按上一烟斗烟丝,慢慢地抽着。在他抽烟的时候,他默然不发一语,也望着那窗外的阳关大道,直待这一烟斗烟都抽完了,然后才叹了一口气道:“这真是中国的劫运。然而这决不是外来的侮辱,假使中国政治修明,简直让全世界可以注意,决不会让生番出身的海盗,都来欺侮中国人。”国雄道:“你老人家,或者有点错误,这一件事,并不用得把哲学的眼光去研究。假使哲学可以治理国家,自然没有战争,而且国家两个字,也许根本不能存在。”他说着话时,两手反背在身后,挺着胸脯子,将脚尖踮着,身子挺了几挺,似乎胸中一腔子闷气,都在这身子几挺之下,完全发泄出来。这位哲学家虽然是相信非战主义,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两位少君都激昂慷慨到了极点了,再要持非战主义,恐怕要引起激烈的辩论了。于是自背了两手慢慢地走下楼去了。这里剩下华太太是无所谓战主义与非战主义的,坐在一边,自揩她的眼泪,国雄与国威还是继续着说投军去。由投军又说到战略与战术,结果,两个人还取了一张地图,摊在桌上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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