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是他喜欢的节日。虽然是寒冷的季节,忙了一年的家人,从这天开始,就忙着年关的事了。家里会在这一天吃粥,与城里人平常熬粥相反,这一天家里的粥特别稠,虽说仍然只有苞谷面,但这粥却是为改善伙食而故意为之的,家人把这样的稠粥叫馓饭。也只是比普通的粥稠了许多而已,由于稠了,这馓饭就喝不起来,只能叫吃馓饭了。所就的下饭菜,是北方农村有的黄菜,原料是大白菜和盐巴。秋后收割,把白菜洗干净,然后开水锅里过一水,凉下来后撒上盐粒,用一块大石头压在缸里窝着,冬三月冰渣儿中捞出来,菜叶由于盐的腌渍已经发黄,所以叫黄菜。同时,发酵后的黄菜有了一股酸味,也有人叫它酸菜,虽然也不算错,但与常人叫作酸菜的浆水,却是没有丝毫关系。对于过去陇东乡村的农户,困难的年月,窖里除了几颗洋芋外,黄菜就成了冬季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蔬菜了。
小的时候,他很喜欢过腊八,不仅这天能吃到馓饭,重要的是,家里渐渐有过年的味道了。日子虽然同样辛劳,辛劳中却有了期盼的甜味。爸爸妈妈在队里干活去了,两个姐姐去公社的工地平田整地,过年时家里人吃的面,就要他们几个去磨。院子的角落有一个磨坊,兄弟几个的个头也就磨台那么高,磨担总是顶着下巴,磨子虽然转着,面却下得十分缓慢。为了尽快把面磨好,他们就拼命用棍子捅磨眼,好像这样粮食就能磨得快似的。让他难受的是,他们几个的脖子上都戴着铁绳和项圈,在磨担的挤压下十分难受。那是为了让他们长命拴上去的,只有用铁绳和项圈拴着,他们的命才能变得硬起来,也不能随便取下来,谁取下来谁就要挨爸爸的打。由于大人都不在家,他们会推着磨子疯跑一阵,然后满头大汗地在院子里跳方格,或者打上一阵牛儿,也就是外边所说的陀螺。牛儿是爷爷为他们刮好的。大哥的牛儿尖尖上钉了一颗滚珠,转得十分灵动,一鞭子吆过去,可以转上好一阵子;他的牛儿是没有滚珠的,要拼命地吆着才会转,劲儿使得不对了,牛儿会一头撞在台子上死掉。他十分眼馋大哥的牛儿,就偷偷地将大哥牛儿上的滚珠剜下来,钉在了自己的牛儿上,大哥会和他拼命抢夺,最后总是两个人替换着吆大哥的牛儿。
腊八最让他开心的,还是挖冰马、放冰马。虽然叫冰马,其实也只是一些挖的时候敲打成各种各样的冰块而已。天还没亮,大哥就会叫醒他,两个人背上背篼,有的时候也会领着老三老四,拿上洋镐和铁锨去河里。他的老家在静宁县张家小河村,围绕着村子的,有三条常年流淌的小河,其中的一条就叫张家小河。他们将冰面敲开,把挖好的冰马装上满满的一背篼,然后回家,把这些冰马分别放在每个房间的门缵上,还有放粮食的闩闩上、锅台上、磨台上、院墙上,甚至连猪圈、牲口圈的墙上也要摆放。
冰马在阳光下会发出斑斓的光,会慢慢地消融。闩闩一般都在阴面房里,是用麦草结成辫子围起来的,粮食虽然不多,闩闩也很小,放在闩闩上的冰马却最大。由于在阴面,冰马虽然放在草辫子上,却是融化得最慢的,有时候到了正月十五他们放灯盏的时候,仍然还有一个尚未完全融化的冰马的架子,冰马的中间有了无数细密的小孔,看上去像是一个透明的蜂巢。这也是最让他们感到高兴的,因为当地民俗认为,这样的小孔越细密,表示来年的粮食越是有个好的收成。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总会把最大最干净的冰马放在闩闩上。
放完冰马后,他们意犹未尽,会忘了爸爸交代的磨面任务,有的背着背篼,有的拿上扫帚和柳耙条,借着拾雁粪和扫“毛衣”,偷跑到河里去滑冰了。冰面上飞速滑动的牛儿被他们吆着,追逐着,轻轻地一鞭子过去,牛儿在冰面上会飞出去,他们大呼小叫地拼命滑冰,一个不小心,就会横躺着向牛儿滑去。这个时候的牛儿,会腆着圆圆的肚皮,晃动着脑袋在原地打转,微微的晨曦中,牛儿的四周漾动着虚幻的光晕,他们的眼睛好像定在了牛儿身上,心却像那光晕一样地漾动着、漾动着,好像要离开了自己的胸腔一样。大雁停在河边喝水,也吃冬麦的根茎,河滩上会留下一撮撮雁粪,“毛衣”就是地皮上的草衣,多在河岸荒地的地埂上,用柳耙条把草衣扫断,连土带着扫在一起,都是用来煨炕或者填炕,所以不必过分仔细。等他们的肚子饿扁了回家时,背篼里已装满了草衣和雁粪,即使没有磨面,爸爸也不会骂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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