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庸俗及伪劣“民俗”
还是那个罗伯特·休斯写的《新艺术的震撼》所引发的感想。对于波普美术,休斯引了汉密尔顿的话,说是波普应当是“通俗的(为广大观众设计的)、短暂的(短时间解答的)、可消费的(容易忘记的)、便宜的、大批生产的、年轻的(面向青年的)”等等。精彩之处乃在于休斯指出:“这样的美术不能由人民群众来创造;它不是民间美术……它是由‘受过高等专业训练的专家为广大观众’创造的。”
世上许多事物原就似是而非,有些是善伪装,如木叶蝶、变色龙;有些是善攀附,如寄生藤、寄居蟹。如果不细加辨认,就会误甲为乙了。常说的“雅”与“俗”也属此类。雅,有与低俗相对而言的“高雅”,有与粗俗相对而言的“文雅”,等等。俗呢,有通俗、俚俗,还有粗俗、庸俗。虽然都叫“俗”,但性质其实不同。通俗,是指其大众化。正因其大众化,所以难免鱼龙混杂,往往会让一些俚俗乃至庸俗的东西附着其上,终于“淡红乱朱紫”,误认“庸俗”即“通俗”,进而错以“庸俗”盲指“大众化”。
我无意对波普美术进行评价,我只是体会到休斯高明之处就在于善于辨析,能指出波普的通俗性并非来自民间,“它是由‘受过高等专业训练的专家为广大观众’创造的……它长得类似它所赞美的东西——广告和复制广告的手段。”这就使人明白了“波普美术远不是大众的美术”,它真正的母亲不是大众,而是“广告文化”。
我们也遇到类似的问题。时下汹涌而至的流行音乐、地摊小说、卡拉OK、气功讲座等等,都被称为“大众文化”,但它们的母亲是否都是“大众”?是大众塑造了它们,还是它们企图塑造大众?显然“大众文化”有两大类:一种是对民间的东西学习而有所会心的产物,是提炼民间文化或将高雅的文化通俗化者;另一种则以庸俗代通俗,是“恶俗”、低级趣味有如文化垃圾的收罗者,恶俗不是民俗,它只是一些历史堆积在社会底层而至今未曾彻底清扫的东西。这种“通俗化”不是真正的“大众文化”,而是“大量文化”,是可以大量生产的文化,它不是以提高艺术和繁荣文化为目的,而是以资本增值为目的。由是看来,对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先做一番辨析工作是很有必要的。
原载《福建日报》,1996.03.28
现代人考
有些想当然的事却并不当然。比如生活在现代的人当然是现代人啰,可是,不!心理学家荣格就有自己的看法。在《现代人的心灵问题》中,他指出:一个人不能单凭生活在今天就有资格称现代人,“事实上,只有当他已经漫步到世界边缘,他才算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现代人。”也就是说,现代人的本质特征未必是长发、光头,调侃、冷漠,消费、拜金,或别的什么;现代人最基本的特征是“已经漫步到世界边缘”,也就是对现代最具感知性,代表着当前最先进的思想行为的那一部分人才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人。因此,现代人应当是一位不从俗的人,他“应该是不模仿他人,安于贫困,而且更痛苦的是不慕虚荣”。
由于职业上的方便,我有幸接触到各类年轻人。他们正处在“精神的诞生”期,他们一心想突破父母师长的羽翼,想拥有鲜明的个性,这是件可喜的事儿,说明年轻人在成长。然而,有时这种努力适得其反,张扬个性却只学会了赶时髦;突破包围却落人信息垃圾之阵而迷失了自我。不少人误将空虚认作是现代人的冷漠,失去责任心便是“潇洒”。他们将说电视里的话、穿模特儿的衣、梳明星型的头、跟着时髦走误认作“现代化”。更糟的是以讹传讹,人人都将手持大哥大、进出卡拉OK场认作鉴别“现代人”的标识,于是乎认假作真,仿假成风,诚如吾闽前贤李贽《童心说》的一段描绘:“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假与假会,“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好个快乐的假人世界!而被摒诸这假人世界之外的不慕虚荣的真现代人反倒成了“现代”的“落伍者”。
据说古人鉴别人鬼,是看能否刺出血来。你能为现代社会刺出血来吗?我们不妨也效此法鉴别一下假现代人、仿现代人与真正的现代人!
原载《福建日报》,1996.07.18(P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