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鲁尔福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那篇令人感动的文章《回忆胡安·鲁尔福》里这样写道:“对于胡安·鲁尔福作品的深入了解,终于使我找到了为继续写我的书而需要寻找的道路……他的作品不过三百页,但是它几乎和我们所知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瀚,我相信也会一样经久不衰。”
这段话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首先是一位作家对于另一位作家意味着什么?显然,这是文学里最为奇妙的经历之一。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加西亚·马尔克斯提醒我们,这是欧内斯特·海明威开枪自毙的那一天,而他自己漂泊的生涯仍在继续着,这一天他来到了墨西哥,来到了胡安·鲁尔福所居住的城市。在此之前,他在巴黎苦苦熬过了三个年头,又在纽约游荡了八个月,然后他的生命把他带入了三十二岁,妻子梅塞德斯陪伴着他,孩子还小,他在墨西哥找到了工作。加西亚·马尔克斯认为自己十分了解拉丁美洲的文学,自然也十分了解墨西哥的文学,可是他不知道胡安·鲁尔福;他在墨西哥的同事和朋友都非常熟悉胡安·鲁尔福的作品,可是没有人告诉他。当时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已经出版了《枯枝败叶》,而另外的三本书《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恶时辰》和《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也快要出版,他的天才已经初露端倪,可是只有作者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他正在经历着倒霉的时光,因为他的写作进入了死胡同,他找不到可以钻出去的裂缝。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朋友阿尔瓦罗·穆蒂斯提着一捆书来到了,并且从里面抽出了最薄的那一本递给他,《佩德罗·巴拉莫》,在那个不眠之夜,加西亚·马尔克斯和胡安·鲁尔福相遇了。这可能是文学里最为动人的相遇了。当然,还有让—保罗·萨特在巴黎的公园的椅子上读到了卡夫卡;博尔赫斯读到了奥斯卡·王尔德;阿尔贝·加缪读到了威廉·福克纳;波德莱尔读到了爱伦·坡;尤金·奥尼尔读到了斯特林堡;毛姆读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名字的古怪拼写曾经使让—保罗·萨特发出一阵讥笑,可是当他读完卡夫卡的作品以后,他就只能去讥笑自己了。
文学就是这样获得了继承。一个法国人和一个奥地利人,或者是一个英国人和一个俄国人,尽管他们生活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空间,使用不同的语言和喜爱不同的服装,爱上了不同的女人和不同的男人,而且属于各自不同的命运。这些理由的存在,让他们即使有机会坐到了一起,也会视而不见。可是有一个理由,只有一个理由可以使他们跨越时间和空间,跨越死亡和偏见,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在对方的胸口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有时候,文学可以使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成为一个人。因此,当一个哥伦比亚人和一个墨西哥人突然相遇时,就是上帝也无法阻拦他们了。加西亚·马尔克斯找到了可以钻出死胡同的裂缝,《佩德罗·巴拉莫》成为了一道亮光,可能是十分微弱的亮光,然而使一个人绝处逢生已经绰绰有余。
一个作家的写作影响了另一个作家的写作,这已经成为了文学中写作的继续,让古已有之的情感和源远流长的思想得到继续,这里不存在谁在获利的问题,也不存在谁被覆盖的问题,文学中的影响就像植物沐浴着的阳光一样,植物需要阳光的照耀并不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阳光,而是始终要以植物的方式去茁壮成长。另一方面,植物的成长也表明了阳光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一个作家的写作也同样如此,其他作家的影响恰恰是为了使自己不断地去发现自己,使自己写作的独立性更加完整,同时也使文学得到了延伸,使人们的阅读有机会了解今天作家的写作,同时也会更多地去了解过去作家的写作。文学就像是道路一样,两端都是方向,人们的阅读之旅在经过胡安·鲁尔福之后,来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车站;反过来,经过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同样也能抵达胡安·鲁尔福。两个各自独立的作家就像他们各自独立的地区,某一条精神之路使他们有了联结,他们已经相得益彰了。
在《回忆胡安·鲁尔福》里,加西亚·马尔克斯指出了这位作家的作品不过三百页,可是他像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瀚。马尔克斯不惜越过莎士比亚,寻找一个数量更为惊人的作家来完成自己的比喻。在这里,加西亚·马尔克斯指出了一个文学中存在已久的事实,那就是作品的浩瀚和作品的数量不是一回事。
P14-17
和声与比翼鸟
余华
作者们为什么要给自己的书作序?他们在书里说了那么多话之后难道还没有说完,他们是不是想换个角度再说一下?或者这是编辑的愿望,“给读者说几句吧”,编辑会这样说,希望作者的自我解读可以帮助读者,然而对于读者来说,作者的解读经常是画蛇添足。
总之这份古老的工作至今仍在流行,我也随波逐流。可是对于这本有关文学和音乐的书,我还能说些什么?文学和音乐给予我的,或者说我能够接受到的,已经裸露在此书之中,一丝不挂之后还能脱下什么?没有了,既然如此那就穿上外衣吧,也许比喻的外衣是合身的。
我曾经羡慕音乐叙述里的和声,至今仍然羡慕,不同高度的声音在不同乐器演奏里同时发出,如此美妙,如此高不可攀,而且在作曲家那里各不相同,在舒伯特的和声里,不同高度的声音是在互相欣赏,而在梅西安的和声里,这些声音似乎是在互相争论,无论是欣赏还是争论,它们都是抱成一团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雄心勃勃的小说家也想在语言的叙述里追求和声,试图展现同一时刻叙述的缤纷,排比的句式和排比的段落可能是最为接近的,可是它们仅仅只是接近,它们无法成为和声,即使这些句式这些段落多么精彩多么辉煌,它们也不会属于同一个时间,它们是在接踵而至的一个个时间里一个个呈现出来。
不必气馁,语言叙述作品的开放品质决定了阅读的方式是和声,与演奏出来音符的活泼好动不同,阅读中的文字一行行安静排列,安静到了似乎是睡眠中的文字,如同睡眠里梦的千奇百怪,看似安静的阅读实质动荡澎湃,这就是阅读的和声。每一个读者都会带着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去阅读,在阅读一个细节、一个情节、一个故事的同时,读者会唤醒自己经历里的细节、情节和故事,或者召回此前阅读其他叙述作品时留在记忆他乡的点点滴滴。这样的阅读会在作品的原意之上同时叠加出一层层的联想,共鸣也好,反驳也好,都是缤纷时刻的来临。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这部个人阅读之书,也是个人和声之书。
我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了什么,通俗的说法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多年来我讲述自己的故事,也会倾听别人讲述的故事。在这部看着锅里的书里面,我不是一个批评家,只是一个读者或者一个听众,我写下这些文章是觉得锅里的比碗里的诱人。
我想到了《山海经》里的蛮蛮,这个传说中的鸟只有一只眼睛一个翅膀,不能独自飞翔,只有与另一只蛮蛮连成一体后才有两只眼睛两个翅膀,然后“相得乃飞”。蛮蛮有一个洋气的名字——比翼鸟。起初这篇序言的题目是“和声与蛮蛮”,可是蛮蛮不能迅速指向只有一翼一目的鸟,像是一个正在屋外玩耍的孩子的小名,因此我选择了词义上一目了然的比翼鸟,在文中我仍然使用蛮蛮,因为这个名字有着让人遐想的亲切。
我想说文本是一只蛮蛮,阅读是另一只蛮蛮,它们没有相得之时,文本是死的,阅读是空的,所以文本的蛮蛮在寻找阅读的蛮蛮,阅读的蛮蛮也在寻找文本的蛮蛮,两只蛮蛮合体之后才能比翼而飞。
这部书可以说是讲述了一只蛮蛮的故事。在无边无际的天空里,无数的蛮蛮相得乃飞,这只蛮蛮与另一只蛮蛮合体飞翔几日或者几月后就会分离,跌落下来,不是垂直的跌落,是滑翔的跌落,跌落时总会与另一只刚刚分离的蛮蛮相遇合体比翼而飞,然后再次分离跌落,再次相遇合体,再次比翼而飞,一次次的跌落是为了一次次新的比翼而飞。放心吧,这只蛮蛮不会跌落在地,天空有着足够的高度,相互寻找的蛮蛮已经布满天空。
2017年6月21日
余华将这部《文学或者音乐》称作他的个人阅读之书,和声之书。所收录的28篇文章,记录了余华三十年的个人阅听史,他对经典巨作的一次次沉潜,一遍遍重读与回响,都被浓缩在330页的字里行间。在这里,他以“写小说者”的敏锐和同感力,反复叩问,领着我们走近博尔赫斯、福克纳、卡夫卡、契诃夫、马尔克斯、肖斯塔科维奇、柴可夫斯基等巨匠大师,条分缕析他们的叙事技巧,抵达他们创作中的秘密所在,而这些经典作品也正是在不懈的阅读和解读中,焕发出历久弥新的生命力。无论共鸣也好,反驳也好,这些缤纷时刻的来临,都激荡出阅读和原典之间的应力。打开书,一趟文学与音乐经典的启蒙之旅由此启程。
比无限清单更好的阅读,那就是重读。作家余华以多重视角解读经典,为什么读,以及如何读。
《文学或者音乐》是小说家余华对文学经典的一次深度个人诠释。他细剖详解博尔赫斯、福克纳、马尔克斯、托尔斯泰、海明威、卡夫卡、契诃夫等众多文学史上的巨匠杰作,精心研读叙事技巧,带读者领略文学阅读和文学创作中的乐趣所在。新的时代来临之际,亦是我们对过去时代大师们重新理解的开始。
作家余华亦是资深古典发烧友,他带领我们聆听柴可夫斯基、马勒、肖斯塔科维奇等音乐大师的作品与心灵,破解文学和音乐的“通感”之美。
特别收录余华自序《和声与比翼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