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预言--布莱克诗选》收录英国十八世纪后期杰出的进步诗人威廉·布莱克的五部著作:《诗的素描》、《天真之歌》、《经验之歌》、《杂诗选》以及《断简残篇》。其中,《诗的素描》是布莱克生平正式出版的唯一诗集,这部诗集的问世在英国文学史上有重大的意义。《天真之歌》的主题的“欢乐”,其中不仅出现了唱着快活歌曲的牧童,在青草地上嬉戏的孩子,也出现了穿着可喜的衣裳的羔羊、快快活活的鸟雀。《经验之歌》将引导我们走进阴暗的街道、教堂和学校,去看看大英帝国的君主和教会如何摧残着年轻一代。《杂诗选》共选诗歌27首。《断简残篇》后还附《嘉言选》。
《天真的预言--布莱克诗选》是查良铮、黄雨石、袁可嘉等老一代诗人翻译家的合作成果。全书篇幅不多,但基本涵盖了威廉·布莱克一生创作的各个阶段、各种风格,如《诗的素描》、《天真之歌》、《经验之歌》、《杂诗选》以及《断简残篇》。一些备受文学史家称赞的诗歌,如《扫烟囱的孩子》、《保姆之歌》、《病玫瑰》、《天真的预言》等,无一遗漏。
老和尚
“让我死去吧!让我死去吧!”母亲说,
“我的孩子们无疑都将死于饥饿。
那残酷的暴君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老和尚这时正在她单薄的硬板床上坐。
如注的鲜血染红了老和尚的衣襟,
他的脚上和手上布满了累累伤痕。
他身躯佝偻,手臂和膝盖的样子,
简直像一团纠结不清的老树根。
他没有哭泣,眼里的泪已完全干枯:
只有一阵失声的叹息吐露他心中的痛苦。
他坐在床头,止不住浑身战栗、发抖;
最后他终于啜泣着无气少力地低诉:
“上帝命令这只勤劳的手,
在深更静夜写作的时候,
他已告诉我,我所写下的一切,
只会为我所爱的人们招来悲愁。
“我哥哥已在饥寒中受尽苦楚,
使我魂梦不安的是他的孩子们的号哭;
惨毒的枷锁并不能使我皱眉,
我佝偻的身躯又何惧受枷锁的痛苦?
“你父亲在北部战场上拔出利剑,
率领着无数的士兵冲锋向前,
你弟弟要想为你的孩子们报仇,
也不惜走向战场,披甲执坚。
“但利剑既无用,弓箭更无力,
它们永也不能把战祸消弭。
只有隐者的祈祷和孀妇的眼泪,
才能使整个世界脱出恐惧。
“因为眼泪是一种明智的东西,
神王的利剑就只是一声叹息,
殉道者发出的一声痛苦的呻吟,
正就是万能上帝的弓箭、武器。
“复仇的手当然会找到暴君的床上,
找到穿紫袍的暴君隐藏的地方;
但那击碎暴君头颅的铁掌,
却立刻会继暴君之后称霸为王。”
(以上为黄雨石译)
永远的福音(摘译)
假如伦理的美德就是基督教,
那基督的教言都可以取消,
而该亚法和彼拉多,必然
都值得称颂;也不必用羊栏
来作比喻,最好以狮子的巢穴
象征上帝、天堂和他们的荣耀。
只因为伦理的基督徒出现,
于是有了异教徒及其法典。
罗马式的美德,战争的光荣,
都用了耶稣和耶和华的名称: 因为,怎样算是最反对基督?
岂不就是在美德的国土
用铁打的门闩关住天庭,
拉达曼沙守住,不准罪人走进?
耶稣的福音究竟是什么?
他的一生和不朽该怎样解说?
是什么被他宣示给世间,
而柏拉图和西赛罗未之前见?
这些大大小小处世的美德,
异教的神祗都早已说过。
为什么要把罪孽来责难?
这岂不是美德的阴毒手段?
当伦理的美德异常骄矜,
在全世界上胜利地行进,
并且为了罪孽、战争和血祭,
成群的灵魂就扑进地狱。
在这伪君子的红尘之域,
那责难者,他们众人的上帝,
在他们中间发出神圣的光辉,
照耀着他们的山川和溪水。
于是耶稣起来了,他对我说:
“上帝已宽恕了你的罪过。”
彼拉多、该亚法都嚎叫起来,
因为看到了福音的光彩,
那就是,当耶稣起来对我说:
“上帝已宽恕了你的罪过。”
基督教的喇叭以耶稣之名
在全世界上响彻了福音:
人人都该宽恕彼此的罪,
这福音打开了天国的门扉。
于是伦理的美德大为恐慌,
造出了十字架、铁钉和矛枪,
而责难者就守在这一旁,
喊道:“快快钉上!快快钉上!
不然,伦理的美德就要完蛋,
还有战争的辉煌和威严;
因为,岂不见伦理的美德
都源始于对罪孽的谴责,
而一切英雄的德性,最后
也必趋于消灭罪人的朋友?
谁不知道我是卢西弗大帝,
而你们,我的庄严的爱女,
都是我神秘之树的花果:
善和恶,死亡、地狱和灾祸
这一切都要在人心上滋育,
只要谁敢把罪孽来宽宥?”
你所看到的耶稣的形象
恰恰敌视我看到的模样:
你的有个鹰钩鼻,像你自己,
我看到的像我,是狮子鼻; 你的耶稣和全人类友好,
我的呢,以比喻向盲人讲道;
你所爱的世界正是我的所恨,
你去天堂的路是我地狱的门。
苏格拉底所教导的,米利特
却曾痛斥为民族的灾祸;
而该亚法,就他自己来看,
他还给了全人类以恩典。
两者都日日夜夜地读圣经,
但我看是白的,你看是青。
耶稣很谦卑吗?他可曾
作出任何谦卑的证明?
可曾谦卑地提到崇高事物,
或者把石头仁慈地投出?
还在儿提时,他就逃开家,
这使他的父母大为惊诧。
在父母惊奇了三天以后,
是这句话被他说出了口:
“我不承认尘世的双亲,
我只要把天父的事执行。”
当多智的法利赛的富豪
偷偷地到他跟前去请教,
他就以铁笔对他的心胸
写道:“你必须再投胎才行。”
金钱买不动他,他自负很高,
不像学究,而是尊严地传道。
他的言语最能打动人心:
“跟着我吧,我的心卑贱而虔敬。”
唯有这条路能使人躲开
守财奴的罗网,鹰犬的陷害。
尽有那信服各种异端的傻瓜,
谁能对他们有什么办法?
耶稣死时,我曾守在身旁,
我说是谦卑,他们说是狂妄。
要是爱仇敌,必然就恨友人,
当然这不是耶稣的教训;
这是英雄学派的可鄙的骄矜,
学究和伪君子的一套德行;
耶稣行动起来,勇往而自信,
这就是他所以致死的原因。
他死时可不像一般基督徒,
从容地请求敌人的宽恕;
要是他请求,该亚法会办到,
卑鄙的服从总有生路一条。
他只需说,魔鬼就是上帝,
像有礼貌的基督徒所说的,
并且向魔鬼表示温和的忏悔,
不该在荒野三次把他得罪,
那他准成为煞神凯撒的儿子,
终于他也成为凯撒大帝。 就像普瑞斯特里、倍根、牛顿——
可悲的神灵知识不值一文!
因为牛顿会如此否定福音:
“只能凭神的属性才知道神;
至于说圣灵,说基督和天父
寄寓于心中,那全是不符
现世成规的人在胡思乱想,
全是自负的夸口和虚妄。”
教人怀疑和信赖实验,
这绝不是基督的教言。
从十二岁起,直到成人,
他所做的都是什么事情?
他可是无所事事,或者
对天父的事业稍稍怠惰?
是否他的智慧受到轻蔑,
于是他的怒火开始燃烧,
他把奇迹传扬给世间,
使该亚法的手不禁抖颤?
耶稣若想讨好,背弃自己,
定会做出事情讨我们欢喜——
定会溜进犹太人的会堂,
而不把法老看作狗一样;
定会像绵羊或者蠢驴一般,
一意听从该亚法的使唤。
上帝可并不要人低贱自己:
这都是古代妖魔的诡计。
对上帝谦卑,但对人须傲慢,
这才是耶稣所走的路线;
在人民之前,他诅咒统治者,
他的咒声高于神庙的高阁。
而等他刚刚对上帝谦卑,
残酷的鞭杖就向他问罪:
“你若低贱自己,就低贱了我;
你也是在永恒中生活。
你是一个人,上帝并不存在,
你须学会把你的人性崇拜,
因为这是我生活的精义。
醒来吧,投入精神的斗争里,
用末日裁判的恐怖景象
把你的复仇心向人世宣扬。
上帝的仁慈和长期苦难
只为了把罪人带去受裁判。
你须在十字架为他们祈祷,
在世界的末日把仇雪报。
这肉体的一生本是捏造,
矛盾的事物是它的材料。”
但耶稣发出了雷鸣答道:
“我将永不为这世界祈祷。
我做过一次,那是在花园里,
我求人们宽恕我这肉体。” 假如谁是由女人所生,
当早晨还没有降临,
当灵魂正在沉沉入睡,
天使长们都对着他落泪——
这样的人怎能以深夜的
体质,对着光明投去,
怎能对其幽暗的“虚构”探索,
充满了自我矛盾的疑惑?
谦卑只不过是怀疑,
能把日和月都给抹去,
让根基长满了荆棘和莠草,
埋没了灵魂和它的珠宝。
灵魂把此生当作幽暗的窗,
这窗景大大歪曲了天堂,
它只能使你去相信谎话,
你只是用肉眼,而非透过它,
看到这生于夜、死于夜的一切,
因为你的灵魂还在微光中安歇。
P157-169
威廉·布莱克(1757—1827)是英国十八世纪后期一位杰出的进步诗人和画家;他的诗作画品表现了人道主义的精神和对现实社会的批评。
一七五七年,布莱克出生于伦敦一个袜商的家庭。他从小就显出富于想象力,常常把自己的幻觉看作真实的事物。他的父亲为了照顾他的爱好,叫他学画,但是因为当时的绘画学校要收一笔为数不小的学费,家里负担不起,因此就改学刻版画的工作,他后来一生就靠刻版画过活。
布莱克在十八岁以前,英国正值七年战争结束,国内生活安定,商业繁荣。他们一家住在伦敦一个叫作“金色广场”的地区,南北两面都是绿茵茵的草地。他的少年时代确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这在他早年所写的《诗的素描》里有明显的反映。
《诗的素描》(1783)是布莱克生平正式出版的唯一诗集;他后来的诗集,多数经他亲手刻印,并不能算是出版物。这部诗集的问世在英国文学史上有重大的意义:它标志着高倡“理性”、安于现状的假古典主义诗歌的结束和崇尚热情、想象,要求干预生活的革命浪漫主义运动的兴起。一般文学史家虽然把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合写的《抒情诗集》(1798)作为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起点,但也承认布莱克的《诗的素描》已经表现了革命浪漫诗歌的一些基本特征:热情的讴歌和瑰丽的想象;人世的精神和改革现状的要求。
《诗的素描》的前半部展开了一个少年时代的极乐世界。诗人描写了大自然的美丽、青春的欢欣和少女的爱情。这里当然也有苦恼,但那只是失恋者的自怨自艾,与现实世界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这种肯定生活、赞美欢乐的思想与当时社会所提倡的“理性”的约束,教会所强加于人们头上的禁欲观点是背道而驰的。布莱克认为“活着的事物都是神圣的”,“热情是永恒的欢乐”。这种肯定人生的人世思想在布莱克后来的著作中与反对暴君、同情革命的立场有密切的联系。在布莱克眼中,压迫人民的暴君就是压制真情流露的所谓“理性”或教会;他所赞扬的热情,不仅是男女之情,也是生活的热情、革命的热情。
这个“欢乐”的主题在《天真之歌》(1789)里继续发展。布莱克的笔下不仅出现了唱着快活歌曲的牧童,在青草地上嬉戏的孩子,也出现了穿着可喜的衣裳的羔羊、快快活活的鸟雀。“欢笑的歌”名副其实地集合了万物欢笑的大成。
但是《天真之歌》还有更进一层的思想。布莱克在更早的一篇诗中说过:“天真是冬季的袍子”,可以御寒。换句话说,“天真”——人类在没有遭受经验玷污以前的心灵状态,也就是宗教上所谓伊甸乐园——就是可以御寒的热,就是对于万物的爱,就是诗人心目中体现“爱,仁慈,怜悯,和平”的耶稣。同时布莱克所崇奉的耶稣又是人化的上帝,而不是抽象的偶像;他认为只有人才能体现耶稣的种种美德。这里人道主义的博爱思想与信奉上帝的唯心思想结合了起来;这里也就隐伏着布莱克思想中的长处和弱点。人道主义使布莱克敢于批评当时英国的不人道的社会,甚至大胆主张用暴力推翻封建政权;但是到了晚年,唯心思想又在改革现实的企图(例如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遭到失败的影响下迫使布莱克退守“忠恕之道”的防线——从革命的人道主义倒退到一般的人道主义。
……
可惜布莱克到了晚年又表现了倒退一步、回到一般人道主义的倾向。诗人在法国大革命(1791)及其以后所写的一些《先知书》里——包括《美国》(1793)、《欧洲》(1794)等等——要求改革现实的思想始终占着主导地位。但是,法国革命的失败以及一八○二年英法战争暂时停火,使诗人错误地认为暴力不能导致和平,专制君主也能悔过自新。从此以后,布莱克的诗作里面——例如《弥尔顿》(1804—1808)和《耶路撒冷》(1804—1820)——对于忠恕之道的宣传越来越多。这种思想发展到极端就成为投降主义。《老和尚》给我们作了证明:
但利剑既无用弓箭更无力,
它们永也不能把战祸消弭。
只有隐者的祈祷和孀妇的眼泪,
才能使整个世界脱出恐惧。
因为眼泪是一种明智的东西,
神王的利剑就只是一声叹息,
殉道者发出的一声痛苦的呻吟,
正就是万能上帝的弓箭、武器。原来鼓吹以暴力推翻专制政权的布莱克这时认为抵抗暴君是徒然无益的;倒是眼泪能够使世界脱出恐惧。
从布莱克的全部著作来看,这种消极的、宣扬忠恕之道的思想毕竟不是主流。诗人对于资产阶级革命的热烈同情,对于英国现状的尖锐批评,对于个性解放的强烈要求,对于大同世界的衷心向往,对于劳动、艺术、和平的讴歌以及表现在诗创作上的瑰丽的想象、浓厚的生活气息使他不愧为英国革命浪漫主义诗歌的伟大先驱。
袁可嘉
一九五七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