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次悲伤
孩童曾经是灿烂的，无忧无虑的，直到有一个阿姨问我：“你妈妈呢？”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妈死了。”她自然很震惊，以至于慌不择言地继续说：“怎么死了？”我还是孩子，没明白这是感叹，就当作问题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她看了我好几眼，最后说：“你不伤心吗？”
我想不出伤心或者不伤心的理由．但她把那个和我玩得很开心的孩子带走了，我突然意识到没有妈妈会带来不幸，我第一次伤心欲绝。
孩童的伤感往往是短暂的、周期性的。每天早晨醒来，想到没有妈妈，我就会伤心，但很快伤心就会被其他日常活动所平息。父亲一定是发现我不定期的闷闷不乐，也猜到了原因，就开始用成堆的故事书来填满我的脑袋，让我尽早明白得到与失去之间的平衡。慢慢地，我学会控制情绪，把悲伤限制在每天早晨那几分钟。但悲伤如同病毒，如果不去除病源，就不可能阻止复发。
可是我找不到病源。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了解到母亲死于癌症，这很不幸，但是故事书里的孩子都因此格外坚强，而不是整天伤心。后来我从蛛丝马迹发现父亲和姥爷、姥姥并不和睦，然后我听说母亲死的时候，为了抚养权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这并不足以让我伤心，父亲是个好父亲，我对姥爷和姥姥仅限于礼貌。父亲在我六岁的时候续弦，我曾经很忧虑，担心继母像故事书里的继母一样凶暴、阴险，事实正相反，继母是个平静、善良的女人。八岁的时候，我多了一个小弟弟，姥爷打电话来的时候小声问我爸爸更喜欢谁，我说爸爸喜欢我，因为我和妈妈一样漂亮，因为我和妈妈一样聪明。
继承早逝的母亲的美貌和智慧，这是催泪小说里最重要的因素，我因此沾沾自喜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读第十本少女文学的时候，一个女主人公的凄惨命运像闪电一样劈中了我。那个女孩子同样很早失去了母亲，一个伟大的母亲，因为她身体孱弱，医生说如果硬要生一个孩子，就会早死！我的惊恐无以复加，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发愣地盯着那些字迹，感觉它们像苍蝇一样跳舞、像蚂蚁一样逃窜．那之后的两个星期，每次想到妈妈我就伤心得胃痉挛，完全没有食欲，让我真切地理解了一夜白头的可能性。终于撬开我的嘴巴之后，父亲解释说母亲的癌症和生育没有任何关系。因为父亲是医生，所以我相信他的话。但从那之后，“骄傲一‘自豪”之类的情绪离我而去，我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善于观察，我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有注意的细节，明白了很多东西。
但是我始终想不通不定期悲伤的病源。
五千次悲伤
高中快毕业的时候，不识相的二大爷夸赞说我长得像我妈一样漂亮，也和我妈一样冷峻。这促使我认真地研究我的妈妈。我能得到的信息有限，父亲把所有关于母亲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尤其是娶了继母之后，就仿佛我的妈妈没有存在过，好像我是一个自然而然存在的女儿。那段时间我和姥姥、姥爷的关系也很僵，如果提到正经事他们就会板起面孔，督促我专心学习。
我并不太担心高考。我的学习成绩算是中上，按照扩招之后的形势，上个大学没什么问题。而且父亲明确地说只要我开口，他能安排好学校。我知道他不是吹牛，我妈死后，父亲在工作上就特别洒脱，按照同事们的说法是胆大包天，敢开别人不敢开的猛药，敢忤逆别人不敢惹的病人。一来二去，父亲竟然混到了主任医师，想求他的人络绎不绝。当然他自称能力范围就是本市，所以只担保本市的那几所大学，而且不准学医。我暗中觉得他想把我留在身边，未尝不可？我接受了他的好意，选了一所本市大学的中文企划专业。我愿意留在本市，因为我想了解母亲，了解父亲。
人心都是肉长的，在没有彻底破碎或者变成石头之前，凡人的心不可避免促发非理性的行动。所以父亲的心也有一道暗门，有时候夜深入静，他会躲在书房里。我躺在自己的房间，凭借敏锐的听觉来猜测父亲的秘密。我从来不起床去走廊里窥探，我不愿意打搅别人的悲伤，正如我不愿意别人知道、也不愿意别人打搅我的悲伤。第二天下午，我会迅速地赶回家，在其他人回家之前去父亲的书房．我扫视成堆的医学书籍，查看每一处尘土，直到我发现那个秘密。
只是个普通的红色鞋盒子，里面堆积着纸张和照片。有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有母亲手写的购物清单，手抄的诗集，最下面还有一本母亲的病例，一个小药瓶，上面写着长串的英文，里面有几个药片。这个鞋盒子帮我确认了几件事情：母亲确实很漂亮，如果我不自行毁容，我也会像她一样漂亮。母亲是那个时代的文艺青年，不是单纯的漂亮花瓶。她的字迹很潦草，购物清单上面的内容几乎无法辨别，这和我一丝不苟的风格截然不同。最重要的是，母亲在去世前确实诊断出了癌症。同时，这个鞋盒子也带来了新的疑问：为什么父亲的这个盒子里的东西杂乱无章，完全不像他的书房整齐有序？为什么所有的照片都没有父亲的影子？为什么母亲病例的最后一段记录是去世前一年，后面的几页纸似乎被撕去了？
因为要上大学，我得到一台自己的电脑。我开始在网络上胡乱搜索母亲的名字。我很快就放弃了，因为母亲在世的时候网络刚刚出现，还不时兴社交网络或者博客之类的东西。我能够找到的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信息，她曾经在区政府的档案馆做文员，然后调到物资中心做审计，嫁给父亲之后她就放弃了工作．
无奈之下，我犹豫要不要去找老一辈的街坊邻居打听。我们已经搬过两次家，我依稀记得原来的住址，但让我去和陌生人搭话？我是公认的冷美人，主要是冷；并不是我刻意清高，而是嫌麻烦；认识的人还能正常交流，遇到陌生人常常不知道该用何种废话开场，也懒于那些迂回和旁敲侧击。
我放弃了继续探索。我已经习惯了悲伤，五千次悲伤和一千次悲伤没有实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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